第二章(第6/7页)
外面的那三个人不久前刚刚结束了他们的游戏,和黑乎乎的柏树与香桃木相比,他们白皙得就如同三尊象牙雕像。他们在沙地上缓缓行走,彼此间说着话儿。这会儿,他们坐到了景观鱼塘旁的石凳上。吕基娅之前拉着小奥路斯的手,不过现在小奥路斯挣开了她的手,跑去逗弄平静清澈的池水里的鱼儿们去了。维尼奇乌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了下去。
“是的!”他的声音几不可闻,而且还激动得发颤,“我刚刚脱下男孩穿的托尼,没多久,他们就把我送上了开往小亚细亚军团的战船。我对罗马一无所知,对城里的生活一无所知。生活和爱情对我来说都是神秘的。我可以背诵几句阿那克里翁(15)和贺拉斯的诗句,但是我效仿不了佩特罗尼乌斯,做不到心有所感便诉之于诗。我连合适的字眼都说得磕磕巴巴的。我的启蒙夫子是穆索尼乌斯,他教导我,要想过得幸福,我们就必须以众神之念为念。换句话说,幸福和我们自己的选择与意愿相关。然而我却认为,幸福有另外的来源,一个更深层次的来源,不依靠于意愿,因为幸福来自于爱情。众神自己就一直在寻找爱情,所以爱情一定是最珍贵的东西。我以他们的行为为榜样,因为我以前从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爱情,所以我一直在不停地寻找能给我爱情的女人。”
有好一会儿,他听着小奥路斯吧嗒吧嗒地往池子里丢石子,撩拨鱼群的声音。接着,他又重拾刚才的话题。
“你知道维斯帕西亚努斯的儿子提图斯吗?”他的声音越发低沉了。“他刚长大成人就爱上了贝列妮凯(16),他对她思慕得几乎死去。我也会像那样去爱一个人,吕基娅!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什么财富,名誉或者权力。那都是过眼云烟!是幻影!一个有钱人总是能找到比他更有钱的人。总有人的名望能盖过你,权力在更高的权力前便没了用武之地。但是,假如只有在感受到心上人搂着他们时,皇帝和众神才知道他们是不朽之身,并且,只有在亲吻珍爱之人的嘴唇时,他们才感受到超出世俗的满足感,那么,爱情让我们变得和他们平等了。”
吕基娅倾听着,她既感到惊奇又感到讶异,却也着迷不已,就好像是听到了希腊长笛或是手风琴奏出的乐音。她有时觉得维尼奇乌斯在唱一首妙不可言的奇怪歌谣,歌声灌进她的耳朵,让她血液流动加速,让她害怕,让她觉得迷惑,觉得无力,同时又觉得无比欢乐。维尼奇乌斯说的话似乎是她在内心对自己说过的话的回音,在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些话的意义时,她已经对自己说了很多遍了。她那未成形的梦开始有了形状,有了色彩,有了实质,一步一步愈发清晰,每一次变形都比前一次更加美丽。
此时,太阳已经滑过台伯河,开始落下雅尼库鲁姆山,落在圆圆的山头上。霞光映满了天空,染红了一棵棵柏树。吕基娅抬起头来,将迷瞪的蓝色双眸投向维尼奇乌斯,她看到了一副新的画面,一副比想象中更加美好的画面。维尼奇乌斯俯首看向她,眼睛里闪动着无声的询问。维尼奇乌斯和她见过的任何人,或者和她在神庙的中庭里悄悄看过的任何神祗都大不一样。
维尼奇乌斯的手轻轻拢在她的腰上一点点的位置。“吕基娅,你难道猜不出我为什么说出这番话来吗?”
“不是。”她的声音太小了,维尼奇乌斯差点没有听见。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不相信她的话。他加重了握在她腰上的力度,还把她拢向了自己。因为自己的胸膛与这位美丽的姑娘挨得如此接近,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如果不是老奥路斯突然来到插着香桃木篱笆的小径上,他早就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着火热的情话了。
“太阳要落山了。”他发出警告。“小心傍晚的凉气,你们两个可别把利比提娜(17)不当一回事儿。”
“我一点也不觉得冷。”维尼奇乌斯说。“而且我还没穿托加呢。”
“呃,你们也看见了,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半边。”老将军抱怨道,随后他突然诗兴大发:“啊,假如这里只是西西里,人们会聚集在市场;歌唱着太阳神,歌唱他驾着烈火战车转回程。”
受到西西里这个地名的启发,他开始说起西西里,他在那儿有乡村住宅,有大片大片的农场。他自己就把那个他刚才提到过的利比提娜给忘了个一干二净了。
“我曾盘算过搬到那儿去。”他说。
“你这么想过?”维尼奇乌斯立刻紧张起来。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我想不出更好的可以消磨余生的地方了。当你自己的头发变得和霜雪一样白的时候,你是不需要周围的土地有霜雪的。”
他接着说道,这时候,树叶几乎还没怎么开始凋落,天上的太阳也仍旧灿烂,但是等到葡萄叶变黄,白雪落到阿尔班山上,众神放出大风在坎帕尼亚(18)咆哮,到那时,天知道他又会干什么呢?
“我也许身体好得能打点行装,”他说道,“把我和全家搬去过乡村里的平静生活。”
“你真的想离开罗马吗,普劳提乌斯?”那个年轻的士兵问道,再也见不到吕基娅的可能性让他不知所措。
“我想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乡村生活即清净又安然。”
接着,他又一次畅谈起他的果园,他的羊群,畅谈起掩映在葡萄藤间的房舍,在一簇簇野花丛中飞舞的蜜蜂,畅谈起漫山遍野的百里香。但是维尼奇乌斯对这样的乡村悠闲风情并不在意。他所思所想的全都是吕基娅就要从他身边被带走了,他把目光扫向佩特罗尼乌斯,就好似佩特罗尼乌斯是他最后的救命符。
此时此刻,佩特罗尼乌斯正坐在彭波尼娅的旁边,他看着落日,花园,以及围在鱼塘周围的那几个人。落日将他们白色的托加镶上了一层金边,他们身后的背景是黑黢黢的香桃木。黄昏的天空变成了深紫罗兰色和紫色;天穹显出薰衣草和丁香花般的色彩,犹如蛋白石般澄澈。渐渐暗淡的霞光中,一棵棵柏树突兀阴沉地树立着,黑乎乎的侧影比白天时更为显著,黄昏的安然寂静笼罩了这一切,落在了每一棵树、每一个人和整座花园上。
从普劳提乌斯家人的脸上,佩特罗尼乌斯看出了安详的神色,这令他尤为震撼。老将军,彭波尼娅,吕基娅,还有那个男孩儿,他们似乎都带有并且显露出了某种奇特的、抚慰人心的光彩,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欢乐,这欢乐直接来自于他们这个与众不同的家庭里的生活方式,他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在别人的脸上、在别的夜晚见过这种光彩。他一生的时间都花在了追求美和享乐,追求思想和精神的完善上了,他也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触及过这些,这些东西一次又一次地偷偷溜走,以至于他开始从虚无缥缈的想象中勾勒这些东西的模样。而现在,他却惊讶地想到,这些东西最终是可以触及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可以从身边的每一个地方感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