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Ⅰ(第12/18页)
理查怒气冲冲地说:“你为什么只听马莉恩的一面之词,而不听听我的话呢?”
汤姆没有理睬他父亲,继续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甚至在开口说话之前我就知道我会显得很天真。”
“你当然很天真。”理查说。
“你不是天真。”安娜说。
“上次跟你谈过话以后,安娜,我回到了家里,当时心里就在想‘安娜一定觉得我非常天真。’”
“不,我不这样看。这不是问题的关键。你似乎没有理解的是:我们都希望你比我们更有出息。”
“为什么我应该那样呢?”
“我们也许会有变化,也许会变得比现在好。”安娜怀着对青年一代的敬意说。她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了这种意思,于是笑了起来,说道:“我的天,汤姆,你难道没有意识到你已使我们感到受过一次审判了吗?”
汤姆第一次显示出了他的幽默感。他正眼看着她俩,先是安娜,然后是他母亲,并笑了起来。”你忘了我曾经听你们两人谈论我的全部生活。我了解你们,不是吗?有时候我的确觉得你俩非常天真,但我宁可……”他没有看他的父亲,话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真遗憾,你们始终不给我一点说话的机会。”理查自怜地说。汤姆作出的反应是迅速而执拗地从他身边退开,然后对安娜和摩莉说,“我宁可像你那样经历一次失败,而不要成功什么的玩艺儿。但我并不是说我有意选择失败。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人会选择失败,是不是?我知道什么东西是我不想要的,只是不知道什么东西是我想要的。”
“请允许我提一两个实际问题。”理查说。安娜和摩莉都在苦涩地思考“失败”这个词,这个孩子所使用的那层词义与她们所使用的完全一样。她们已很长时间没有用它来说对方了——这个词至少不是太合适,也不是决定性的。
“你打算以什么为生呢?”理查问。
摩莉生气了。她为汤姆提供了一个可供他思考人生的安全的环境,她不想让汤姆因理查的挖苦而放弃这种思考。
但汤姆却说:“如果母亲不介意,我倒不在乎离开她生活一段时间。我毕竟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但如果我不得不去挣钱,我完全可以去做一名教师。”
“你将发现,那份谋生的职业要比我提供给你的艰难多了。”
汤姆显得局促不安。“我想你没有真正理解我要说的话。也许是我没有把话说准确。”
“你这样还是上咖啡馆做乞丐好了。”理查说。
“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样说无非是因为你喜欢的只是那些有钱人。”
这时,三个大人都不出声了。摩莉和安娜不出声是因为她们相信孩子有能力为自己抗争,理查是因为担心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过了一会,汤姆说:“也许我想成为一名作家。”
理查发出一声呻吟。摩莉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只有安娜叫了起来:“哦,汤姆,这个好主意还是我给你出的呢。”
他友好地看着她,但说话的口气却很固执:“你忘了,安娜,关于写作我并没有你那么多复杂的观念。”
“什么复杂的观念?”摩莉严肃地问。
汤姆对安娜说:“你说过的那些话我一直在思考。”
“什么话?”摩莉问。
安娜说:“汤姆,你这人真让人吃惊。人家说了几句,你就把它那么当真。”
“你说的时候当真吗?”
安娜很想开一个玩笑避开这个问题,但她还是说:“是的,我是当真的。”
“不错,我知道你当真。因此我就思考了你所说的那些话。你说话时很有点自负。”
“自负?”
“是的,我想是自负。我两次来看你,都跟你谈了话。我把你说过的话全部联系起来,觉得你的话听起来很有点自负,或者说蔑视也可以。”
另外两位,摩莉和理查,就坐在他们背后,一边笑着,一边抽着烟。他们成了局外人,相互交换着眼色。
安娜这时只想着这位男孩对她的一片诚意,于是下决心将她的老朋友摩莉撇在一边,至少暂时如此。
“如果我的话听起来带有蔑视的意味,那么,我想我当时一定没有把话解释清楚。”
“是的。这表明你不那么信任人。我想你是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安娜问。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太外露了,尤其当着理查的面。她的喉咙变得又干又痛。
“孤独。不错,我知道这话在你听起来有点滑稽:与其为了摆脱孤独去结婚,你宁可选择孤独。但我指的是另外一层含义。你害怕写你所感受到的生活,因为那时你也许会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暴露的地位。你得暴露你自己,你会感到孤独。”
“哦,”安娜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如果你不是害怕,那就一定是蔑视。当我们谈到政治问题时,你说过,在你还是一个共产党人时你就懂得了一个道理: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政治领导人不讲真话。你说,任何一个小小的谎言都能扩大为谎言的泥沼,从而毒化一切——你不记得了吗?你当时对此谈了很长时间……你是在说到政治问题时说这个话的。你为自己写了书,但没有人能读到它。你说世界上许多书都锁在抽屉里,那些书都是为作者自己写的——甚至在说真话很危险的国家里也不例外。你还记得吗,安娜?好了,这就是一种蔑视。”他没有正视她,只是向她所坐的方向投去认真的、阴郁的、自我探索的一瞥。他看见她脸红了,感情也被刺痛了。但他的心情已平静下来,并急切地问:“安娜,你当时所说的正是你所想的吗?”
“是的。”
“但是,安娜,你确实没有想过我对你所说的一切会有所思考吗?”
安娜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苦涩地笑了起来。“我想我低估了——你是怎样认真地看待我的话的呢?”
“那是同一回事。与对待你的写作一样。我为什么不应该认真地看待你的话呢?”
“我不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写作。”摩莉硬是插上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