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女性Ⅰ(第5/18页)
“他肯定在屋里。”
“你怎么知道?”
“他一直在楼上窗口边往外张望。我真奇怪你竟然会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不在家。”
“这又怎么啦?我总不能监视他吧。”
“那太好了,但你把他管教成什么样子了呢?”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充满了敌意。把他管教成了什么样子?对于这个问题摩莉是这样回答的:“我不想跟你争论他受到什么样的管教,在我们决出胜负以前,还是让我们看看你的三个孩子是如何长大成人吧。”
“我不是来跟你讨论我的三个孩子的。”
“为什么不呢?我们已经讨论过上百次了。我想你跟安娜也讨论过了。”
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都在克制自己的怒火,谁也没有想到他们间的敌意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这两人的关系是这样的:他们于一九三五年相遇。当时摩莉正热衷于西班牙共和党人的事业。理查也是。(每当理查愧疚地谈起自己关心异国政治纯属误入歧途时,摩莉总是说:那时候谁不是这样子呢?)波特曼家是个富户,他的父母把这事当做他具有永久性的共产主义倾向的证据,于是就停止寄钱供养他。(正如摩莉所说:我的天哪,他们一分钱都不寄给他了!理查自然很高兴。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他。凭此他很快申请到了一张党员证。)理查此人一无所长,只会挣钱,但这方面的才能当时也还没有被发现,因此,摩莉供养了他整整两年。在此期间,他一心想做一名作家。(摩莉发话了——当然那是数年以后的事:你能不能想点更平凡的工作做做呢?理查显然只能做点平凡的工作。每个人都想做大作家,那能行吗?你知不知道共产主义又有些怎样不可告人的丑事——即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呢?事实上你能想像这些人——多年以来,每一匹为这垂暮的党服役的战马都是除了那个党别的什么也不考虑。每个人都大吃大嚼那些旧文稿和诗篇。每个人都想成为当代的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这不令人可怕吗?这不让人觉得可悲吗?人人都成了失败的艺术家。我确信,任何事只要有人知其所以然,便有它自身的意义。)出于善意的蔑视,摩莉在离开理查以后仍供养了他好几个月。他对左派政治的厌恶来得很突然,也就在那个时候,他认定摩莉是个不道德的、水性杨花的放荡女人。然而,使摩莉感到幸运的是,他自己也在与一个女子私通,虽然为期短暂,但事情败露后,他就不能通过离婚获得对汤姆的监护权了。在这以前,他一直威胁摩莉想得到这个权利。这以后,他便回到了波特曼家族的怀抱,接受了一份工作,用摩莉那既亲切又蔑视的语言来说,即“城里人的工作”。她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理查一旦决定继承家业,就会成为一个极其能干的人。理查后来娶了马莉恩,一个年轻、热情、可爱、文静的女孩,生于一户略有名望的人家。他们生了三个儿子。
而具有多方面才能的摩莉那时候跳过舞——但她的体型并不真正适合做一名芭蕾舞演员。她在一个滑稽剧中扮演过既歌又舞的角色——但又觉得太没意思。后来她学起了绘画,战争开始时将它放弃,当了一名新闻记者。随后又放弃新闻业,从事一项共产党的户外文化工作。由于同样的原因——每一个像她这样的人都无法忍受这项工作的枯燥乏味——她又弃之而去,成了一个二流演员。经过无数不快的经历以后,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充其量不过是个艺术爱好者。她那么自尊自爱,其根源在于——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一直不愿屈服,不愿钻进某个安全的地方去。不愿钻进婚姻这个安全的避风港里去。
她内心得不到安宁的内在根源在于汤姆,为了他,她与理查争斗了许多年。他尤其不能赞同她的做法:把孩子留在家里,自个儿一出去就是一年。
他现在就愤愤不平地说:“在过去的一年中,你把汤姆撇下不管,我因此能经常见到他……”
她打断他的话头:“我一直在解释,或者说一直想解释——此事我认真考虑过,觉得留下他也有好处。你为什么老是把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呢?他已经过了十九岁了,我把他留在舒适的家里,钱和其他的一切都给他安排好了。”
“你为什么不说,只要没有汤姆的连累,你就有更多的时间周游欧洲呢?”
“当然我会有很多时间,我为什么不应该有呢?”
理查哈哈大笑起来,那声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摩莉不耐烦地说,“哦,我的天,自从生了孩子以后,我才第一次有了自由,这我当然很高兴。为什么不呢?你又怎么样?你把马莉恩这个小女人的手脚拴在孩子身上,自己却为所欲为——这是另外一回事。我一直想向你解释,但你从来不听。我不想让他成长为一个受母亲控制的该死的英国人。我想让他摆脱我的束缚,得到自由。是的,先别笑,我们两人一起待在这幢楼里,始终那么接近,始终那么了解对方所做的一切,这并没有什么好处。”
理查恼怒地扭曲着脸,说:“是的,你那一点理论我知道。”
安娜这时插嘴说:“不仅仅是摩莉——我知道所有的妇女都如此——我是说真正的女人都担心她们的儿子会不会长成那种样子……她们有理由这样担心。”
听到这话,理查将敌意的目光转向安娜;摩莉紧紧注视着他们俩。
“什么样子,安娜?”
“我想说,”安娜有意以甜美的口吻说,“他们的性生活不就是一件令人不快的小事吗?你是不是想说这事很严重,嗯?”
理查脸红了,红得很难看,他转过身去,对摩莉说:“行了,我并没有说你故意做了你不应该做的事。”
“谢谢你。”
“但孩子到底有什么错呢?他从来不能像样地通过一次考试,他进不了牛津,如今他就那样闲坐着,整天胡思乱想……”
安娜和摩莉都哈哈大笑起来,她们笑的是“胡思乱想”这句话(5)。
“这孩子使我很担心,”理查说,“他真让人放心不下。”
“我也很担心他,”摩莉诚恳地说,“这也就是我们正打算商量的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