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9/60页)

杰米这时已清醒过来,只见他晃晃悠悠地从凳子上爬起,用手拉住保罗以免摔倒。两个年轻人摇晃了一会身子,然后朝铁轨和乔治的篷车的方向跑去。

“回来,”乔治呼叫着,“蠢货,醉鬼,呆鹅!”他们这时已跑出好几码远,拖着笨重的脚步勉强站住。他们那瘦长的大腿在白茫茫的沙地上留下一片黑的影子,一直延伸到乔治所在的地方。他俩看上去就像一对刚从又长又黑的梯子上滑下来的小木偶。乔治瞪着眼睛,皱着眉头,然后便粗鲁地咒骂着追过去。我们其他的人在一旁宽容地扮着鬼脸——乔治中了什么邪了?乔治来到两人身边,抓住他们的肩膀,把他们的身子转过来朝向他。杰米摔倒了。铁轨边有一堆砾石,他踩在松动的石子上滑了一跤。保罗仍然直挺挺地站着,硬撑着身子保持住平衡。乔治弯下腰去,用尽气力想扶起杰米,想拉起他那套在油毛毡般厚实的军装里的笨重身躯。“你这蠢货,”他冲着醉酒者叫着,粗鲁中带着温和,“我叫过你们回来,对不对?我叫过你们吧?”尽管他极力克制自己,十分关切和同情地把他扶起,但他仍因愤怒而哆嗦着身子。这时我们大家都跑了过去,站在他们身边。杰米仰天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他的前额撞在石子上,鲜血从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流出。他看上去还没有睡醒。他那平直的头发显得很优雅,形成一个起伏的波浪状披散在额头上。那散乱开的发束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嗐,真见鬼,”乔治非常失望地说。

“你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呢?”泰德说,“我们只是想陪你回到你的车子上去啊。”

维利清了清嗓子,那声音既嘶哑又沉闷。他经常弄出这种响声。这决非出于紧张,而是表现为一个巧妙的警告,或是为了表达下面的意思:我知道的事你们还蒙在鼓里呢。我听出这一次指的是后者,那意思是说:乔治不让任何人接近他的篷车,是因为车子里有个女人。维利在他头脑清醒时从来不把别人跟他说的心里话随便说出去,即便暗示也不屑为之。这么看来,他也喝醉了。为了慎重起见,我对玛丽罗斯低语说:“我们总是忘记乔治的年纪比我们大,在他眼里,我们显然就像一群小孩子。”我的声音不低,别的人也能听到。乔治听了后扭过头来向我报以感激的微笑。但我们仍扶不起杰米。我们大家都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时间早已过半夜,地上的热气已经消散,月亮低低地挂在身后的山峦上。我记得当时曾这样想过:杰米在神态正常时看上去总是那样粗俗无礼,忧郁不乐,但这会儿喝醉了酒,额头上带着黑色的伤疤躺在龌龊的砾石上,却显得格外高贵而动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同时还在想:那个女人该是谁呢?——那天晚上在酒吧里跟我们一起喝酒的人当中,到底是哪位粗俗的农妇,或是妙龄的女孩,或是旅馆的顾客爬进了乔治的篷车,企图在明净如水的月光下把自己藏起来呢?我记得当时曾妒忌过她。我记得就在那一刻我痛切地爱上了他,同时又一个劲地骂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因为我曾多次拒他于千里之外。当时,由于某些我后来才逐渐领悟的种种原因,我一直没有让真正想娶我的男人选择我。

我们终于设法把杰米扶起。我们大家又拖又拉,费了很大的劲。在花紫树下,在花坛和旅馆之间那条长长的道路上,我们扶他推他。到了旅馆,他立刻滚到床上睡着了;当我们用药棉给他擦洗伤口时,他也没有醒。伤口很深,周围粘了很多沙砾,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将血止住。保罗说他准备熬夜守护在杰米身边,“尽管我很讨厌承担这份属于该死的弗洛伦斯·南丁格尔(15)的工作。”然而,他刚一坐下就呼呼入睡了,最后只好由玛丽罗斯坐在他们两人身边守候到天明。泰德没好声气地道了一声晚安,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里。(但第二天一早,他又会改变态度,摆出一副自嘲自讽、犬儒主义者的样子。他打算花几个月时间彻底克服这种严重的负罪感和越来越令人难堪的犬儒主义思想——后来他又说这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感惭愧的日子。)维利、乔治和我这时就站在台阶上,沐浴在朦胧的月色中。“谢谢。”乔治说,他凑到我跟前,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接着又看了看维利的脸,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有说他刚才去做了什么事。他只是出于不得已才以粗哑的口吻开了个玩笑:“将来我会报答你们的。”说完,他便大踏步朝停在铁轨边那辆大卡车走去。维利低声说了一句:“他看上去真像个有什么约会的人。”他又摆出他那老于世故的架势,拖长声音,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但我当时太妒忌那位陌生女子了,所以没有回答他。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就睡觉去了。如果三位飞行员不端上我们的早餐过来唤醒我们,我们很可能会一直睡到正午。杰米头上扎着绷带,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泰德快活得有点莫名其妙。保罗则显得十分可爱,他开口就说:“我们已经开始暗算那位厨师了,亲爱的安娜,他允许我们自己来为你做早餐,顺便把维利的早餐也弄好,”他洋洋自得地把盘子推到我的跟前,“那厨师正忙着准备今晚的一切美食。你喜欢我们给你端来的这些食物吗?”

他们给我们弄来许多食品,我们品尝着木瓜、鳄梨、咸肉、鸡蛋、热气腾腾的新鲜面包和咖啡。窗子打开着,室外的阳光已经变热,吹进室内的风暖烘烘的,充斥着花香。保罗和泰德坐在我的床上,大家一起说着笑话。杰米坐在维利的床上,仍因昨晚喝醉了酒而垂头丧气。时间不早了,酒吧已开门,我们很快穿上衣服,一起走下山坡,穿过沐浴着阳光,弥漫着由瘦损的花瓣散发出的阵阵残香的花坛进入酒吧。旅馆的走廊上到处都是饮酒的人,酒吧里也已坐满宾客。保罗扬了扬手中的大酒杯,告诉大家聚会已经开始。

但维利却步了。他不赞成这种波希米亚式的集体调情联欢。“如果我们已经结婚,”他抱怨说,“那倒还可以。”我朝他笑了起来。他说:“是的。你尽管笑好了,但旧规矩也有其道理。旧规矩能使人免遭许多麻烦。”他因我的笑而恼火,说像我这样有身份的女子尤其需要举止端庄。“什么身份?”我突然变得很生气,因为,作为一个女人我即刻听出他话中有话。“是的,安娜,男女是有区别的。历来就是如此,有可能将来也是如此。”“历来如此?”我提醒他想想自己的历史。“只要事情关系到男人和女人——”“关系到你——不是我。”我们以前就有过类似的争吵。争来争去不外乎这样一些话——女人的弱点啦,男人的财产观念啦,古时候的女人啦,等等,等等,简直讨厌透了!我们知道,这是一种深刻的性格冲突,凭几句话是无法解决的。事实是:我们一直在惊诧于各自最隐秘的情感和天性。这位未来的革命家向我僵硬地点点头,然后便拿了他的俄文文法读本坐到旅馆的长廊上去了。但他并不能单独在那里多学一会儿,因为乔治这时穿过花紫树大踏步朝这边走来,脸上显得十分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