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51/60页)

保罗倾听着,脸上的表情既冷静又悲伤。“这对你来说已不是秘密,”他终于说,“作为一个做丈夫的,我确实没有什么可值得自豪的地方。”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为什么不结束这一切呢?”

“什么?”他叫了起来,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浪荡公子的形象又暴露无遗,“要我抛弃那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可怜女人吗?”

“她也许能找到一个关心她的男人。如果她真的这样做,请你千万别介意。你一定不打算让她就这样生活下去吧?”

他严肃地回答:“我告诉过你:她是个十分单纯的女人。你总以为别人一个个都像你,其实不然。她喜欢看电影,看《家庭妇女》,在墙上贴贴墙纸什么的。她是个好母亲。”

“难道她不在乎失去自己的男人?”

“就我所知,她在乎的。但我从来不问她。”他又笑了起来。

“哦,我真弄不懂!”爱拉说,心情非常沮丧,一边跟着他下了楼。她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这座很不协调的小房子,好像刚从某个陷阱里逃了出来。她朝大街望去,心里想,也许街上那些人一个个都是这样子,人人生活在断壁残垣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完整的,没有一个人体现了完整的人生,完整的人格。正由于这个原因,世上并不存在一户完整的家庭。“你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当他们驱车出来时,保罗说,“但穆莱尔却乐意这样过下去。”

“这怎么可能呢?”

“不久以前我曾问过她想不想离开我。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回到她的父母那里去。她说不。而且,离开我她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了。”

“天哪!”爱拉既感厌恶,又感害怕。

“就是这么回事,我是个做父亲的,她什么事都得依赖我。”

“但她从来见不到你。”

“如果我不尽职,那我就太不像话了。”他简慢地说,“我一回家,就承担起家里的一切。煤气灶,电费账单,上什么地方买便宜的毛毯,孩子的教育,等等,什么事都得我过问。”她没有回答,他接着说,“我以前就对你说过,爱拉,你是个自视很高的人。她也许就喜欢这样的生活,但这是你无法容忍的。”

“是的,我无法容忍。我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没有爱情地生活下去。”

“你是个至善论者。你是个绝对论者。你以某种理想作为标准来衡量一切,那理想就存在于你的脑子里。事情一旦不符合你那美妙的理想,你即刻就谴责它,或者自欺欺人,把并不美好的东西当做美好的。”

爱拉心里想,他这是在指我们的关系。保罗继续说下去:“比如说吧——穆莱尔就有可能用这样的话来说你:她怎么能容忍做我丈夫的情人呢?那有什么安全可言?而且,这也不体面呀!”

“噢,安全!”

“噢,正是这样。你说话的口气很轻蔑:噢,安全!噢,体面!但穆莱尔不这样看。这对她来说是很重要的。这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

爱拉觉得他说话的声音中隐含着怒火,好像受了伤害。她思忖,他会不会跟他的妻子一模一样(当他跟爱拉在一起时,他的情趣显然不是这样),也把安全和体面看得很重呢?

她沉默着,心里一边在想:如果他真的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或者至少需要这样的生活,那倒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总是那么不满意我的原因了。他需要那位冷静的、体面的妻子,同时也需要机敏的、快活的、性感的情妇。也许他真的愿意我不忠诚于他,穿花里胡哨的衣服。我决不做那样的人。我就是我,如果他不喜欢,那他也只好忍着。

那天晚上夜深时他笑着对她说,但口气有点咄咄逼人:“做一个跟大家一样的女人吧,爱拉,这对你有好处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做个妻子,待在家里,尽可能别让你的男人搭上别的女人。别去找什么情人供你驱使。”

“哦,你自己不正是这种人吗?”她以嘲讽的口吻说,“你为什么要把婚姻当做战场来看待呢?我并不把它当做战场!”

“你并不!”这回轮到他反唇相讥了。停顿了一会,他说:“你还刚刚写了一部描写自杀的小说呢。”

“那又怎么样?”

“知识分子的远见卓识……”他克制住自己,坐在那里看着她,显得既悲伤又刻薄——爱拉心里想:他这是在谴责她。他们当时就在她那间小房间里,头上就是屋顶,隔壁睡着孩子,与往常千百次的情景一样,她亲自做的晚饭没有吃完,剩下的部分就放在他俩之间的一张低矮的小桌子上。他手里转动着一只酒杯,沉痛地说:“我不知道上几个月没有你时是怎么过来的。”“上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什么。就那么回事。一切都一如既往。好了,到了尼日利亚,我就用不着再给一头癞皮狮子治伤了。给一头已经失去生命力,不能让自身的创伤愈合的老狮子抹药膏,这就是我的工作。至少在非洲我可以干点新鲜事,干点有发展前景的事。”

他突然间去了尼日利亚。很突然,至少对爱拉来说如此。他们不久前还把这事当做一件发生在将来的事来讨论,他却突然过来对她说他明天就要走。她想跟他一块去那里的计划显然还行不通,除非等到他熟悉了那里的情况。她到飞机场给他送行,总以为过几个星期以后他们就能再见面。然而,当他吻别她以后,他向她凄楚地点了点头,歪着脸笑了笑,并扭动全身扮了个痛苦的鬼脸,这时,爱拉突然感到自己已泪流满面,每一根神经都因失望而打起了寒战。而后数天,爱拉仍动辄就想哭,无法使自己不打寒战。她给他写了信,作好了出发的准备,但内心深处却有个阴影在不断地扩大。他只回过一封信,说他无法明确地告诉她和迈克尔如何出来与他会合。这以后便音信全无。

有天下午,她和韦斯特医生像往常一样忙于处理一大堆来信,韦斯特医生说:“昨天我收到了保罗·唐纳写来的一封信。”

“是吗?”就她所知,韦斯特医生至今仍不知道她和保罗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