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1/24页)
索尔一直没有动。我觉得身子有些僵硬,便扭了扭肩膀,他惊醒了,很感恐慌并大叫起来:“安娜!”就像我在另一间房内甚至在外国似的。我说:“我在这儿。”他正在勃起。我们便做爱了,做爱时一如梦中做爱那样的热情。但随后他坐起来问:“天哪,几点钟了?”我说:“我想,五点或六点吧。”他说:“天哪,我可不能这样,在昏睡中打发日子。”说着便冲出了房间。
我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因为感到满足,此时充盈在我心头的欢乐比世上的一切痛苦和疯狂都更强烈,或者说我感到如此。但随即这份幸福开始消退,我躺着想,我们如此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们,指的是女人。)它到底有多大价值?和迈克尔在一起时我曾经拥有过它,但这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如果它很重要,迈克尔就不会离开我了。现在我又和索尔一起分享着,我紧紧抓住它,仿佛它是一杯水,而我又很渴。然而细一思忖,它却又消失了。我不愿细细想它。假如我细想的话,那么,窗台上花盆内的小植物,窗帘的那种黏滑的恐怖,甚至等在芦苇丛中的鳄鱼等等,对我来说也都算不了什么了。
我躺在床上,四周一片黑暗,听着索尔在楼上砰砰嘭嘭地乱摔乱撞东西,感觉我已经被他抛弃了。因为索尔早已忘了那份“幸福”。通过上楼这个举动,他已在他和幸福之间划了一道鸿沟。
但我以为这并不仅仅是拒绝我安娜,这是在拒绝生活本身。我认为,对于女人来说,随处存在着一个可怕的陷阱,但我还不很清楚那是什么。有个音符无疑是女人弹奏的,那就是被抛弃的音符。这个音符写在她们的书里,流露在她们说话的口气中,可以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这是庄重的自怜的琴音。它也在我的心里,我就是被人抛弃的安娜,没人爱的安娜,幸福遭人否认的安娜,这个安娜不是问,“为什么你拒绝我”,而是问,“为什么你拒绝生活”。
索尔下楼来了,他站在门口,眯起眼睛,显得机敏而咄咄逼人。他说:“我要出去。”我说:“好的。”他出去了,囚徒似的逃走了。
我仍躺着,身心疲惫竭力不去想他为什么成了逃跑的囚徒。我的感情之闸业已关闭,然而思维却活跃起来,如同电影一样,涌现出许多形象。我在审视那些人物,或者场景,它们一幕幕在我脑中闪过,我能够看出他们是些想像出来的人物,千百万人都曾这样想像,而对如今某种人来说,他们却很普通,是再平凡不过的。我看见一位阿尔及利亚士兵,被缚在床上受尽酷刑,我也就是他,心中想着我还能坚持多久。我看见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关着一位共产党员,而这监狱肯定在莫斯科,而这一回的折磨是理智层面的,这回所坚持的是以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措辞进行的一场战斗。这个场景的结局是这位共产党员囚徒认了罪,但经过多天的争论后,他又天良发现,心中那个有良知的人对他说:“不,我不能那样做。”但这时共产党的监管人员只是笑笑:你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因为你已经供认自己有罪。然后我看见古巴的战士,阿尔及利亚的战士,手中持枪在警戒。然后看见英国强制征召的士兵,奉命赴埃及打仗,白白的充当了炮灰。然后是一位布达佩斯的学生,将一颗土制炸弹,投向一辆黑色的俄国人的巨型坦克。然后是中国某地的一位农民,行进在千百万人的浩浩荡荡的游行的队伍中。
这些画面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想到五年前它们的情况各不相同,五年后又将情况各异,然而,现在它们却将某一类人捆绑在一起,而作为个人,他们又互不认识。
当这些人物形象不再涌现时,我又一一审视他们,为他们定名。这时我忽然想起,麦斯隆先生并没有出现。我想到几个小时之前我确实化成了那个疯狂的西姆巴先生,而当时我并未作什么有意识的努力。我对自己说我想化为麦斯隆先生,我要使自己成为这个角色。我以种种可能的方式设置场景。我竭力想像自己,白人占领区里的一个黑人,因自己的身份而受尽羞辱。我竭力想像他,进入教会学校,后又到英国求学。我竭力想创造出他的形象,却彻底失败了。我竭力想像他站在我的房间里,一个谦恭殷勤,语多讽刺的人,但我失败了。我对自己说,我失败了,因为这个人,和任何别的人都不同,具有一种超脱公正的品格。他就是那个做过许多事,扮演过多种角色的人,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别人的利益都是必要的,即使他对自己的行动能产生什么结果有着颇具讽刺意味的怀疑,也依然乐此不疲。在我看来这种特别的超脱公正的品格,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迫切需要的,具有这种品格的人犹如凤毛麟角,而我距此当然还差得远。
我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近黎明。我能见到苍白的死气沉沉的天花板上,映现出街上投来的灯光。天空一片紫红,因月色清凉而略显潮润。因为索尔不在,我孤独一人,整个身体都在悲泣。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沉浸在一种怨恨的情绪中,成了被抛弃的女人。我咬紧牙躺着,拒斥着一切思维,我知道不管我想什么,都会染上那种阴沉的湿漉漉的情绪。随后我听见索尔回来了,他悄悄地鬼鬼祟祟地进来,径直上楼去了。这次我没有上去。我知道这将意味着今天上午他会因此而怨恨我,因为他的负疚感,他的背弃,都需要我主动找上门去,给予经常的安慰。
他很晚才下楼来,差不多已是进午餐的时候,我知道这时的他对我正一肚子怨恨。他开口了,口气很冷淡:“为什么让我睡得这么晚?”我说:“为什么我得告诉你什么时候该起床?”他说:“我得出去吃饭。这是工作午餐。”从他说话的口气我就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工作午餐,知道他有意说这句话,就是为了让我明白这一点。
我再次觉得很不舒服,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开始写我的笔记。他进来了,站在门口看着我。他说:“我想你是在记录我的罪恶?”听起来他是在为此得意。我收拾起三本笔记,把它们放好了。他说:“为什么你记四本笔记?”我说:“很明显,因为有必要把我自己分解开,但从现在起我将只用一本。”我很感兴趣地听自己说起这一点,因为就在此刻之前我还没有想到要这么做。他站在门口,双手抓着门框,双眼眯紧了盯着我,眼中尽是恶意。我看着白色的门,门上那些老式的不必要的装饰线条清晰可见。我想到门上的装饰线条能使人联想到古希腊的神殿,它们正是由古希腊神殿的立柱流传下来的装饰工艺。从古希腊神殿又令人联想到古埃及神殿,紧接着又联想到芦苇丛和鳄鱼。而他,这个美国人,站在那儿,双手紧抓住这些历史,惟恐自己跌倒。他仇恨我这位监狱看守。我对他说,一如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我们两人的个性,不管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都开朗得足以包容一切政治、文学、艺术等等,但现在我们却疯疯颠颠,只关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我不愿你出去和别人睡觉,而你只得说谎骗我——你不觉得这太反常吗?”他思考了一会儿,这时的他是他自己,但随后这个他渐而隐没或消失,而那个鬼鬼祟祟、怀有敌意的人说:“你可不是以此来限制我吧?你别枉费心机了。”说完他便上楼去了。几分钟之后当他下来的时候,却高高兴兴地说:“哎呀,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等会儿见,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