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4/24页)

索尔来到我的房间,心神不定地四下里徘徊,看见了这本新笔记本,便一把抓在手里。“嗬,这太漂亮了。”他说,“用来干什么的?”“我还没想好。”“那我就要了。”他说。我差一点说出口:“好吧,拿去吧。”因为我心中有种迎合他的一吐为快的渴求,犹如鲸喷出水柱那样。但我又恼恨起自己来,因为我正需要它,却差一点把它送了人。我知道,我们已陷入施虐受虐的怪圈中,我对顺从的渴望就是这个怪圈的一部分。我说:“不行,这不能给你。”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我甚至都说得结结巴巴了。他举起笔记本,哈哈笑着说:“给我,给我,给我。”我说:“不行。”他原指望我能给他,因为他是开着玩笑说这个“给我,给我”的,这时他站定了斜着眼看着我,没一点笑容,以孩子似的乞求的声音喃喃说着:给我,给我,给我。他成了个孩子。我看见这种新的个性,说得确切些,还是往日那旧个性融进他的身体内,就像是只动物钻进了灌木丛。他的身子弯腰曲膝,成了件武器。而他的脸,平时他保持“自我”的时候,那是愉快、机灵、多疑的,这时却像是位小小的谋杀者的脸。他抓住笔记本,猛地转身,准备向门口奔去;(★ⅩⅨ)而我清楚地看出,那是个贫民窟的顽童,贫民窟里少年团伙的一员,刚从商店柜台上抢了什么东西,或刚从警察手里逃脱。我说:“不行,这不能给你。”正如我对一个孩子会做的那样。这时他恢复了自我,渐渐地,他身上那种紧张感消失了,他将笔记本放下了,又变得愉快,甚至有几分感激。我想这真是多么古怪,他竟然需要某个能够说不的人的权威,而他又是那么深深地融入了我的生活,使我很难对他说一声不。因为现在我已经说出了不,他又把笔记本放下了,他全身处处都表现出一位极想获得某件东西却又遭拒的孩子的情绪。我感到非常难过,我很想说拿去吧,看在上帝分上,这并不重要。但此刻我说不出来,这件并不重要的东西,这本新的漂亮的笔记本,会这么快引发我们之间的争执不和,这让我感到害怕。

他倚在门边,可怜巴巴地站了一会。我看着他心情又开朗起来,就像看到他小时候怎样千百次振作起来,顽强地挺起肩膀,将“一切烦恼失意咽进肚里”,正如他曾经对我说过的,在遇上困难时,人人都得这么做。

然后他说:“好啦,我要上楼去工作了。”他慢慢走上楼去,但并没有工作,因为我听到他在楼上踱来踱去。于是我又感到了紧张,尽管我已好几个小时没这样的感觉了。我看着痛楚之手揪住了我的胃,痛楚之指刺进了我的脖颈和脊背。病恹恹的安娜再度回来占据了我。我知道是楼上徘徊的脚步声把她召唤回来的。我放上一盘阿姆斯特朗的唱片,但那天真愉快的音乐听起来似乎很遥远。我换了一张马利根的唱片,但那自哀自怜的歌声正像我公寓里的病态之声,于是我关上了唱机,心里想,简纳特不久就要回家了,我必须结束这一切,必须结束。

这是个晦暗寒冷的日子,甚至没有一丝冬日的阳光,此刻外面又下起了雨。窗帘拉上了,两只煤油取暖器都点燃了。房间里很暗,取暖器金红色的光芒在天花板上映出两块微微闪动的光斑。煤气暖炉闪着红光,可它们散出的热却无力驱逐距炉栅几英寸外的寒冷。

我一直坐在桌前,把玩着,欣赏着那本新笔记本。索尔已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用铅笔在扉页草草题上了几句旧时学生的咒语:

不管是谁,看这本笔记

都将受到诅咒,

这是我的愿望。

索尔·格林,他的笔记。(!!!)

这使我笑了起来,以致我几乎想上楼把笔记本送给他。但我决不、决不、决不能给他。我要把蓝色笔记和别的笔记收起来放好。我将把那四本笔记收藏起来。我将开始用一本新的笔记,在一本笔记里记下一个完整的自己。

[蓝色笔记到这儿结束,划了两条粗粗的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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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Alma Mater,为古罗马人对谷物女神等的称呼。这儿作者借以指苏联。

(2) 由列宁创办和主编的第一份全俄马克思主义政治性秘密报纸。1900年12月创刊于莱比锡。

(3) 玛琳·黛德丽(1904—199?)美籍德国女电影演员。

(4) 贝西·史密斯(1894或1898—1937)美国歌唱家。

(5) 贝谢·西德尼(1897—1959)美国音乐家。

(6) 原文为“Come on”和“Com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