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6/24页)

我回想起当初去见苏格大娘时的精神状态。我说,我失去感情了,除了简纳特,这满世界的人我一个也不感兴趣。至今已有七年了吧——好像是。离开她的时候我说:你教会我哭诉,又分文不收,真是太感谢了,你让我找回了感情,这感情太痛苦了。

去向巫医求教找回感情,我原来是这么的守旧。因为现在想起来,我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竭力地想泯灭感情。冷漠,冷漠,冷漠,正是这个词。正是这面旗帜,先从美国揭起,现在席卷了我们。我想起年轻人的种种政治团体,社会团体,这些团体伦敦到处都是,而汤姆的朋友们,那些新的社会主义者——就有着这样共同的德行:精确衡量的感情,无处不在的冷漠。

这样一个感情有限的可怕的世界!我以前居然没看清这一点,真是多么不可思议。

为了保护自己免遭痛苦,为了防止这种本能的向冷漠无情的退缩,对苏格大娘——记得我曾愤怒地说:“要是我对你说氢弹扔下来了,毁灭了半个欧洲,你会咂着舌头,啧啧骇异,然后,如果我哭泣哀叹起来,你会皱起眉头,做出手势责备我,并要求我回想或体味我正一心拒斥的感情。什么感情?嗨,那当然是欢乐。想想吧,我的孩子,你会这样说,或这样暗示,想想毁灭所具有的种种创造性!想想封闭在原子之中的创造力!请多想想在那百万年的熔岩之上,第一次迎着阳光渐渐伸展开的草叶!”当然,她在微笑。笑容随即收敛,她变得冷若冰霜,这正是我所期待的超越了医生病人关系的时刻。她说:“我亲爱的安娜,毕竟这可能吗——为了使自己保持神志正常,我们将不得不依赖那些百万年一遇的草叶?”

但不仅仅是那种无处不在的恐怖,那种能意识到的恐惧,把人们吓呆了。远远不止这些。人们知道他们处于一个已死或垂死的社会之中。他们拒绝感情,因为每一种感情的尽头便是财产、金钱和权力。他们工作却又鄙视自己的工作,于是使自己变得冷漠了。他们相爱,却又知道这是三心二意的爱,扭曲的爱,于是他们使自己变得冷漠了。

为了让爱情、同情和温情存在下去,即便为了那些虚假的卑下的感情,或为那个只在一厢情愿的想象中出现的观念或影子,也有必要朦胧地体会这些感情……即使我们所体会到的只是痛苦,我们也必须体会一番,因为我们得承认除此之外便只剩死亡了。这比起工于心计,精于测算,不承担义务,因畏惧后果就拒绝付出感情的行为要好得多了……这时我听到简纳特上楼来了。

简纳特今天上学了。校服是可买可不买的,而她买来穿上了。我的孩子要穿校服,真令人觉得奇怪。我还想不出在自己的一生中,曾有过什么时候穿起校服而感到舒舒服服的。这真是矛盾:在我是个党员的时候,我的服务对象恰好相反,是不穿制服的。简纳特的校服是一种难看的灰绿色短上衣加了件黄褐色外套,那是为简纳特这样十二岁的小姑娘裁制的,做得再难看不过了。另外还有一顶惹人生厌的暗绿色圆帽。帽子和短上衣的绿色配在一起更是糟糕,然而她却快活得很。这种校服是校长选定的,我曾去拜访过她——那是个令人钦佩的英国老太太,颇具学者风度,表情庄重严肃,又富有才智。我应该能想像到,在不到二十岁时,作为女人的她便已死去,或许是她扼杀了自己的女性特征。我忽然想:如果我把简纳特交到她手里,岂不是为简纳特提供了一个父亲的角色?说来真怪,我曾确实相信简纳特会反对她,比如说,拒绝穿那套难看的校服,但简纳特什么也不反对。

简纳特一穿上校服,她作为女孩子的特征,那种任性撒娇,宠惯了的孩子的迷人神情——一年之前她身上这些特征还犹如件漂亮的衣裙一样——便无影无踪了。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在一大群这样的女孩子中,她是个穿件令人憎厌的校服的聪明可爱的小女孩,她少女的胸脯深藏着,一切魅力全消失了,她的举止只求实际。看着她成了那个样子,我真感到痛心。过去她可是个皮肤浅黑,眼睛黑亮,活泼苗条的女孩啊,并且因正在发育而充满活力,因本能地感知自己的能力而相当敏捷。但同时我也注意到我产生了一种真正令人痛苦的想法:我可怜的孩子,假如你得在这样一个社会里长大,这个社会里充满了阿尔佛和罗尼式的人物,充满了像称量食品那样精心测算感情投入的担惊受怕的男人,那么,你最好还是学校长斯特里特女士的样。我在这样想,因为那个可爱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好像某样无比珍贵却又易受伤害的东西获救了,不会再受伤害了。这里存在着某种针对男人的洋洋自得的恶意:好吧,你不尊重我们吗?那么,在你们再次失礼的时候,我们就要拯救自己了。我本该为这份恶意和怨恨而感到惭愧的,但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相反却感到痛快。

那位美国人格林先生今天要住进来,因此我收拾好了他的房间。可他打来电话,说他受到邀请,要到乡下去一天,问能不能改为明天来。还频频小心地致歉。我很懊恼,因为已作了安排,这一来不得不改变。后来摩莉来电话说,她的朋友简告诉她,是简在这一天带格林先生去“游览索霍区”了。我很生气。摩莉随即说:“汤姆见到过格林先生,但不喜欢他,汤姆说他没参加工会组织,那倒是对他有利的信号,你不这样认为吗?汤姆从不称许任何没有加入工会的人。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他是个不寻常的社会主义者,还有他的朋友,他们都和值得尊敬的小资产阶级一样——只要遇上与自己稍有联系的什么人,便开始将那件道德外衣撇在一边了。当然,汤姆那位糟透的妻子比什么人都坏,她抱怨说格林先生只不过是个流浪汉,因为他没有固定的工作。这话你能反驳吗?那女孩若是作为外省的商妇倒是很般配的,丈夫可以利用她略显自由的倾向来吓唬他保守党的朋友们。可她是我的媳妇。她正在写一部有关宪章派的大书,还每周留出两镑作为防老的储备金。不管怎么说,要是汤姆和那小丫头不喜欢格林先生,这就意味着你或许会喜欢的,因此有德并不总是有报的。”听了这番话我笑了起来,随即我又想:既然我会笑,我的心情不可能如我原来想像的那么坏。苏格大娘有一次对我说,她花了足足六个月时间让一位忧郁消沉的病人再露笑容。但毫无疑问的是,简纳特离了家,留我一个人在偌大一套公寓里,这让我更郁郁寡欢了。我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一直想着苏格大娘,但以一种新的方式想她,好像想着她便能拯救我似的。把我从什么之中救出来呢?我不想让自己获救。因为简纳特的离去使我想起了别的事情——即时间,当一个人没有压力的时候时间该怎样度过。自从简纳特出生以来,我就没有一刻轻松过。有一个孩子意味着得常常留意时钟,得时时记着在某个时候必须做某件事。一个安娜在简纳特出生时死去,而现在又起死回生了。这天下午,我就坐在地板上,望着天空渐渐暗下来,我是这空间里的一位居民,根据空间的光线,人们可以说这是黄昏,而不是说,再过整整一个钟头,我就得烧菜。这时我突然回复到我久已忘却的一种精神状态,那是我小时候的事,那时夜里我常常会坐在床上,玩着我所谓的“游戏”。首先我想像我正位于其中的这间屋子,一件件东西想过去,“叫出”每一件东西——床、椅子、窗帘,直到整个屋子都印入脑中。然后出去,想像出整幢住房,然后再出去,慢慢勾勒出整条大街,随后升起在空中,俯瞰伦敦,看着这庞大的四下蔓延的伦敦,而与此同时,脑中仍印着这屋子、这住房、这大街,随后设想着英格兰,在大不列颠中英格兰的形状,之后是相对于欧洲大陆的英伦三岛,之后,我慢慢地想像出整个世界,一块又一块大陆,一片又一片大洋,(“游戏”的关键在于,在想像出这片广阔无垠的同时,脑中时刻还记着这微乎其微的屋子、住房、大街),直至我升入太空,回望地球,天空中一颗由太阳照亮的星球,在我下方旋转着。随后,在想像达到这种高度之际——四周是星星,小小地球在脚下飞旋——我会同时努力想像出一滴充满了生命的水珠,或是一片绿叶。有时候我能达到我所希冀的目的,即同时认知广阔无垠和微乎其微的两个世界。或者我会集中注意力于一种生物,池塘中一尾色彩斑斓的小鱼,一朵鲜花,一只飞蛾,并努力想像,“叫出”那种鲜花、飞蛾和小鱼,渐渐想像在它四周的森林,或海洋,或晚风习习,想像风吹得我双翅倾斜和天空。随即,突然地,从微乎其微进入无垠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