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得有条出路 读《卡拉马佐夫兄弟》(第5/6页)
阿辽沙心中有光,但他不是一个彻底的、一尘不染的圣徒。那样的圣徒让人只能仰望。他也有脆弱的一面,胆怯的一面。有时候他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并不掩饰这些弱点。若他一味掩饰,反而显得有些委琐了。他将自己的弱点袒露了出来。Lise告诉阿辽沙她梦见自己以大骂上帝和划十字来逗弄魔鬼,让魔鬼一哄而上又一齐后退。阿辽沙说他也做过那样的梦。伊万问阿辽沙在德米特里打了巴甫洛维奇的那天,他是否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但愿父亲死去。”“有这样的想法。”阿辽沙平静地回答。阿辽沙从没考虑怎么维护自己的形象,怎样才能受人尊重,这些浸染了功利的想法似乎从没钻进过他的脑子。他向世界倾注爱,坦然无惧地面对一切。他永远敞开内心,让阳光照进来。黑暗便无法在他的心中生长,更无法肆虐。他内心的冲突、挣扎、欲望,这些最容易让人陷入紧张、不安、猥琐、黑暗的状态的东西,都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洁净的光泽和气色。他从不对别人说谎,也不对自己说谎。佐西马长老对巴甫洛维奇说的一段话他一定牢牢记住了:“主要是勿对自己说谎。对自己说谎和听自己说谎的人会落到这样的地步:无论在自己身上还是周围,即使有真理,他也无法辨别,结果将是既不自重,也不尊重别人。一个人如果对谁也不尊重,也就没有了爱;在没有爱的情况下想要消遣取乐,无非放纵情欲,耽于原始的感官享受,在罪恶的泥潭中完全堕落成畜类,而这一切都始于不断地对人和对己说谎。”
说到阿辽沙,就不能不说到佐西马长老。佐西马长老毫无疑问是对阿辽沙影响最大的人。佐西马长老以自己的爱意和暖意将阿辽沙心性中宽厚、善良、仁慈的一面完全引导了出来。佐西马长老教导世人要“爱每一片叶子,每一道上帝之光。爱动物,爱植物,爱万物”。爱的种子在阿辽沙心中生根发芽,阿辽沙于是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偏离爱的道路。阿辽沙来到和离开修道院都是因为佐西马长老。佐西马长老是宁静而幸福地离开人世的。他走后,阿辽沙一天夜里在修道室感到“大地的静谧与天空的静谧融合为一体,泥土和秘密与星星的秘密交织在一起”,这神性的体验让他不由自主地趴了下来,贴在地上。
这样幸福的体验将伴随阿辽沙一生,让他永远有力量和信心去关怀别人,关怀自己。去爱,去同情,去照顾。陀氏是这样叙述这个经典的场面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拥抱大地,他说不清为什么如此按捺不住地想要亲吻大地,把整个大地吻遍,但他确实边哭边吻,抽泣着把眼泪洒在地上,狂热地发誓要爱大地,一直到永远。他心中响起这样的话语,用你的喜悦的泪水洒遍大地,要爱你的这些泪水……”
斯也尔加科夫
陀氏没有正面描述过这个人,似乎有意让他待在阴影里。斯也尔加科夫很少说话,由此我们很难进入他的内心。在很多时候他似乎仅仅是个陪衬,是个道具,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然而,若没有他,这个故事就会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了。他在关键的时候从病床上爬起来,杀死了巴甫洛维奇,同时,巧夺天工地嫁祸给了德米特里。这是他一生的顶点,虚荣心、贪念、报复欲都得到满足的顶点。在这个夜晚我们见识了他的可怕。
斯也尔加科夫是被巴甫洛维奇强奸的痴呆女生下来的。出生地就在巴甫洛维奇的后院,痴呆女不知怎么地爬了进去,惊醒了老仆格里果利。格里果利叫来老婆和接生婆帮忙,斯也尔加科夫才得以顺利出世。痴呆女在拂晓前就死了。巴甫洛维奇那时还在呼呼大睡。格里果利收养了斯也尔加科夫。因此,斯也尔加科夫的生父虽是巴甫洛维奇,养父却是格里果利。格里果利是一个宽厚而善良的底层人,他的性情和习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斯也尔加科夫。在一个环境里长大成人,却丝毫不受那个环境的影响,这真有点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斯也尔加科夫生性阴沉,乖僻。他身边的人都不这样,即使是巴甫洛维奇也没有这股阴气。这种阴沉,深层的傲慢,对外界的仇视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小时候他喜欢把猫吊死,然后一个人为它举行葬礼。“为此目的,他会把一条床单披在身上权充法衣,一边唱歌,一边举着什么东西当香炉在死猫上方舞动。”似乎从中得到了无限的乐趣,他乐此不疲。这叫人心生寒意。他从小就以一种阴沉的目光窥视世界,以对外界的仇恨、嘲讽和蔑视来确定自己的价值。他12岁听格里果利讲《圣经》时就以讥笑的口吻说:“上帝头一日创造了光,第四日才造日月星辰,那么头一日的光又是从哪儿来的呢?”格里果利说斯也尔加科夫谁也不喜欢,是“十足的忘恩负义”。
斯也尔加科夫仇恨自己的出身,把自己的母亲称之为“臭要饭”的,他在内心深处十分自卑,也十分厌恶自己。出于本能他想活得体面些,想出人投地,而命运却将他摆弄成了一个仆人。由此他也仇恨自己的命运,自己身边的一切。他对玛丽亚说:“我恨全俄国。”强烈的野心、仇恨、征服欲、破坏欲在他心底翻滚。如果他拼命将自身的力量发泄出来,或者咬着牙拼命挣扎,以图有遭一日才华横溢出人头地,或者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向上爬,爬了多高算多高,或者疯疯癫癫地对谁都不服从,只干自己想干的事,那么也许他还真能成就一番,至少能为自己争夺回一点表面的尊严。而他却把一切都深深地压抑在心底。巴甫洛维奇让他去学厨艺,他就去学厨艺。德米特里让他去为他通风报信,他就去通风报信。表面上他就是一个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奴仆。心底的激流无处可泄,越发逼得他心理畸形而阴沉。他对女人似乎也不感兴趣。巴甫洛维奇说要给他娶老婆,他毫无反应。他对钱似乎也不感兴趣,他在院子里捡到了三百卢布,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巴甫洛维奇。他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却拼命地压抑自己,拼命地把自己掩饰成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仔细捕捉斯也尔加科夫在书中的痕迹,不难发现他有着严重的性压抑和心理畸形。他在心理上的病态几乎无人所知,也许阿辽沙知道,很奇怪他从没有提到这一点。而他在肉体上的病态从皆知,他患有癫痫,他心理的病态一定也加重了这种疾病。
这样一个冰冷的人,畸形的人最需要的是温暖和光明,是佐马西长老式的光明,阿辽沙式的光明。不幸的是他被伊万的思想所渗透。他在家里只主动跟伊万交谈,并明显表现出与伊万在思想上平起平坐的自作多情。有一个观点在伊万头脑里很早就稳定了下来,那就是“对于每一位既不相信上帝,也不信自己能永生的人来说,自然道德的法则必须马上一反过去的宗教法则。人的利己主义,哪怕是罪恶行为,不但应当允许,甚至应当承认处在他的境地那是不可避免的,最合情合理的,简直是无比高尚的解决办法”。这个观点深深地在斯也尔加科夫脑子里扎下根来。伊万一方面在思想上肆无忌惮,一方面还煎熬在上帝究竟有无的痛苦之中。而斯也尔加科夫则完全没有这种痛苦,他坚定地认为上帝是不存在的,所以,他可以为所欲为。所以他痛快地杀了巴甫洛维奇后没有半点负罪感。他在良心上没有遇到丝毫障碍。用佐马西长老的眼光来看,斯也尔加科夫就是那种堕入地狱的人。佐马西长老认为每个人都天生拥有一种能力,那就是“我存在并且我能爱”。而地狱就是“再也不能爱”这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