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就这样开了 读《美学散步》(第2/2页)

宗白华对此也有论述,先看看他是怎么说的:“这种微妙境界的实现,端赖艺术家平素的精神涵养,天机的培植,在活泼泼的心灵飞跃而又凝神寂照的体验中突然地成就。”宗白华立足于艺术家自身的涵养,着眼于创作中的物我相照,情景交融。他思考的风姿是很内敛灵动的,而同一个道理,由钱穆说来,却显得那么天真可爱:“这个高境界,需要经过多少年的修养。但这些大文学家,好像一开始就是大文学家了,不晓得怎样一开头他的胸襟情趣会就与众不同呀!”诗魂与诗境一体,这个道理千说万说,正说反说,总是一个。古人对此多有体察阐发。手边刚好有部《文心雕龙》,且抄一段来看看:“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

好诗的境界尽管各有不同,但它们都有一处相通,即意境的深远开阔。杜甫有杜甫的开阔。王维有王维的开阔。当你看他们的诗,都不会感觉局促小气。或沉郁厚重,或宁静清凉,你都能从中感受到他们灵魂的关怀和流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这些意境仿佛就是他们的呼吸,亲切自然。这样的境界会让你胸襟跟着开阔起来,不会执著在小情趣小烦恼上。有些诗人苦心经营,从中你却只能看见他们的目光和情绪,而不见心灵。他们写伤感就是伤感,写离别就是离别,精确传神,美则美矣,却未免小气,如“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雪下西楼”,为情所困为境所囿,你看久了,只会被它吸了去,满眼风雪满心寂寞,放不开手脚。

好的诗歌,大气的诗歌是要人放开怀抱的。境随心转,才见得真神采真气魄真性情。如《诗品·旷达》所说:“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如何尊酒,日往烟罗。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莪莪。”这章平平实实地从生死苦乐入手,来引入这种“倒酒既尽,杖藜行歌”的大旷达和大潇洒。试看有多少文人骚客,是陷入一己的悲欢离合中,积习成气,不能自拔的。难怪同章的皋解中这样写道:“迂腐之儒,胸多执滞,故去诗道甚远,惟旷则能容。若天地之宽,达则能悟,识古今之变。”

这样的旷达深远是自内而出的。它是一个人心境开阔后自然形成的气象,而不是由向外的铺张拓展而来的。对此宗白华也深有体会,他在《中国诗画的空间意识》中说:“这不是西洋精神的追求无穷,而是饮吸无穷于自我之中……深广无穷的宇宙来亲近我,扶持我,毋庸我去争取那无穷的空间,像浮士德那样野心勃勃,彷徨不安。”心胸境界的大小,既是做诗的用力处,也是做人的着眼处。对此儒家辨析得很精微,熊十力在《新唯识论》的文言文本中说:“心为境缚,则天地虽大,诗人犹嗟靡骋,境随心转,则陋巷不堪,贤者自由乐在。”境界的和美开阔不是以见闻思辨上来的,不是说你知道得越多辨析得越深,境界就越好。它不仅讲究涵养,更有自身的悟性和造化在,故马一浮说:“闻道非耳,见性非眼。”把这样的道理往大处推,即是程子所说的“仁者以天地为一体”和王阳明的“心外无物”。关于“心外无物”,王阳明有一个注解,他说:“如吾心发一念孝亲,即孝亲便是物。”思维意念,无不自此心出,无不是心中之物,而意之所在的山间大地,亦在此心的包容中。其间道理幽微精细,本文限于篇幅,故不在此细述。今人心粗,对此多无感应,而只要潜心玩味几首好诗,胸中迂执得以涤荡,再来看这样的道理,自有亲切处。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