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猿猴年(第3/10页)
洋老咪的时间就不仅仅是我们生活中的倒退,而是枷锁了。在彝家人比历史还要古老的大地上,人们只按太阳在天上行走的道路划分四季,制定历算;按日升月落确定昼夜,按阳光在地上透射的影子确定早晨、晌午还是下午。春种秋收,夏忙冬闲,我们有自己的劳作安排,那就是一年四季。但洋老咪带来了时间这个奇怪的东西,重新划分了人们的生活,让·家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再不自由自在,更搅乱了季节。季节让·们在一年中悠闲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时间则让·们像猴子一样在大地上忙来窜去。洋老咪的火车要进站的时间,你得赶紧把铁路线上的牛羊赶开。哪怕那时一粒沙子刮进了你的眼,你也得睁大眼睛。因为你不遵守洋老咪火车的时间,它就会把你一口吞掉。我们如果错过了冬天小麦的播种季节,春天还可以补种上包谷,但是你要是错过洋老咪的火车时间,它可不等你。看看那些在站台上像蚂蚁一样“耍八股绳”的后生们吧,他们再不按季节轮替干活,而是被站台上的那个法国时钟里的两根棍子(指分针和时针),不断像被鞭子抽打着那样满地乱跑,连自己的爹娘叫什么都忘记了。那台悬挂在站长室墙上的法国种,比一口锅还大,还是三面的,一面在墙内,两面在墙外,就像一个多面脸的魔鬼。所以,时间是生活中错误地娶进家门的儿媳妇,它不但管制了儿子,还打败了婆婆,让·家人鸡犬不宁。时间是季节的倒退。
洋老咪的医术则更是一种魔鬼的法术,是借给人看病为由,实则杀人的鬼把戏。他们用刀子在人身上乱划,用针来扎人。彝家的小伙子打架才动刀子,你愿意自己的肚子被人用刀子划开吗?仙人掌上有刺,谁都不会去抓,但你愿意一根针扎进你的屁股吗?碧色寨第一个去找洋老咪看病的彝族人,不是被洋老咪的针扎得昏死过去了吗?皮肉是父母给的,人心是肉长的,只有洋老咪这种心是蓝色的人,才会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他们不认识给人们造成各种病痛的鬼神,就不知道如何将鬼从病人身上赶出来。他们用刀啦针啦这些东西来对付魔鬼,却连是哪路魔鬼作祟都不知道,还让·个只长头发不长见识的女人来给男人瞧病,真是愚蠢啊!她们一不会念经,二不会做法事赶鬼,凭什么给人治好病呢?洋老咪的医术,实际上是让·们回到女人当家作主的世代,那时大洪水刚刚从彝家的大地上消退哩。嘿嘿,总有一天,他们就会知道,自己身上的病是怎么来的。
这是一个人的战争,毕摩独鲁并不感到自己是孤独的,因为他的身后站着他的祖先,他的天空和大地上还有各路神祇为盟友。他逮着一切机会,逢人便告诫、提醒、劝说、直至哀求。到处宣扬他的火车让·色寨“倒退”的说法。不过,毕摩悲哀地发现,人们可以听从他在其他方面的劝告,比如在送祖灵(祭祖大典)时,在家里遇到麻烦需要驱魔赶鬼时,在诸神的节日里需要他来传达神的旨意和转述凡人的祈愿时,人们离不开他,像敬畏一个神一样地尊重他。但涉及到洋老咪的事情,年轻人嗤之以鼻,老一点的人们,则以同情的眼光看待他。他们说:“毕摩,现在不一样了,火车改变一切啦。”
毕摩总是愤愤然地说:“火车是个什么鬼派来的东西?我们是太阳之子,太阳不跌倒,我们不跌倒;我们是月亮之子,月亮不摔落,我们不衰亡。你们可看见太阳月亮改变它们走的路了?我们彝家人,祖辈烧的是朝上长的洁净的木,饮的是往下淌的清泉水,走的是平坦宽阔的直路,我们向耕牛要粮食吃,向绵羊要毡子穿。你们的祖先去吃过洋老咪的饭了?去坐过洋老咪的火车了?”
但孤独的毕摩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这种改变最终会落到他的头上。他唯一的儿子阿凸也跑到车站上去做搬运工了,因为这可以让·挣到更多的钱。而毕摩原来打算把自己的一身绝技传授给儿子的,但这小子对父亲驱鬼请神的那一套根本不放在眼里了,他对父亲说,神的力量大不过火车,连魔鬼也被火车赶得满地跑了。独鲁当时操起一根木柴,到处追打这个逆子。老子先打断你这自家的饭不吃,跑去舔洋老咪饭屁股的狗杂种的腿!他气咻咻地说,倒退啊倒退,连儿子都不听老爹的话了。
儿子虽然被打得满地乱跑,几天不回家,但毕摩相信,总有一天,儿子会明白,为本族人驱魔赶鬼、襄灾祈福的神圣职业,才是一个毕摩世家之子的正业。儿子不过是目前忙着攒钱娶媳妇,手头紧,才跑去给洋老咪卖苦力。毕摩自己年轻时,为了成家立业盖房子,还不是跑到汉地做过生意。诸神会保佑毕摩世家的香火,代代相传的。
或许那段时间神的力量可能被洋人火车的蛮力吓跑了,在车站干了半年多以后,独鲁阿凸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耍八股绳”卖苦力的搬运工了,他在一个傍晚找到露易丝医生,用比一般彝族人更为流利的汉话向她问好,并羞涩地提出,希望露易丝医生能帮他引荐一下,他想到铁路上工作。因为他听说洋人的车站正在招工人。
那时在碧色寨已经悄然形成一种等级秩序,洋人自不必说是最高的等级,铁路上的职员无论工种,则次一个等级;在站台上干临时工和给洋人当仆人打杂的,又低一个等级;连等级都谈不上的,就是那些仍然还在地里种庄稼、在山上放羊的农民了。法国铁路公司的一个普通中国工人,月薪在20-30个大洋,站台上耍八股绳的搬运工,一个月也能挣10来个大洋。而买一头牛,则只需一个大洋,两个大洋可以买到一群羊了。碧色寨像独鲁阿凸这样的彝族后生们看来,他们干一年农活,还不抵人家车站上的搬运工一个月的收入。
露易丝医生那时并不认识独鲁阿凸,但是这个找上门来的年轻人腼腆中带着西方人的文雅,看上去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人。她好奇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我是毕摩独鲁家的,我在我家里的阁楼上看见过你。”年轻人紧张地揉着手上的一顶毡帽,“我……我想,你是一个热心善良的、肯帮忙的人。”露易丝医生拜访毕摩独鲁那年,阿凸还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他躲在屋子里漆黑的阁楼上,偷窥这个仙女一样的洋女人和自己的父亲在火塘边交谈。露易丝医生走后,他还抱怨过父亲:为什么不请远方的客人留下来吃饭?结果被毕摩一柴棍打在后脑勺上:你鬼迷心窍了啊!也许就是从那一柴棍开始,阿凸开始轻蔑自己的父亲,真的被“鬼”迷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