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10/11页)
这样的民族值得同情,但必须被改变,尽管这种改变是多么地艰难。你永远和一个彝族巫师说不清楚,火车在文明世界里,意味着什么。那个彝族祭司认为,我们的火车是大地上一条必须被斩杀的恶龙。可怜的人,他会用什么方式来斩杀我们的火车呢?当然,他不会去做破坏铁路设施的事情,他用他独有的巫术——魔术——来和我们的火车抗争,这样的努力他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他做出了许多荒唐·举措,比如念诵咒语咒诅我们的火车,在本地土族人中散布不利于我们的言论,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神,把一捆稻草扎成西方人的模样斩杀之等等。他忽而像马戏团的小丑,忽而是文明世界的反抗者。但这就像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孩,却老是要去挑衅一个壮汉。
火车通到这个偏远的村庄以后,本地人已经把乘坐我们的火车当成一种时尚和荣耀的事情,男人们抱着他们的小猪、羊羔挤上三等车厢,以便到更远的集市去交易;妇女们穿上色彩艳丽的自制服装、胸前挂满银饰,头上插满山野的鲜花,像一个个移动的小花坛,乘火车到另外的村庄去展示她们的风情。但这个彝族祭司,可能是本地唯一没有坐过火车的成年人。他对火车这件工业革命的产物不是简单的不适应,而是刻骨的仇恨。
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在上周刚刚发生,这个顽固不化的彝族祭司的儿子——一个聪明俊朗的、向往新生事物的、具备远大志向的年轻人找到我,申请能到法国铁路公司来工作。他本来被他的父亲寄予厚望,将来子承父业做一名彝族祭司。但这个年轻人对我说,他喜欢火车,他甚至还提出一个让·很感兴趣的问题:什么时候他才可以亲自驾驭一辆驰骋在他的故乡的火车呢?上帝保佑他实践这一良好的愿望吧。
阿凸能当上火车司机,跟弗朗索瓦站长的精心栽培和鼎力推荐有关。他喜欢这个好学的年轻人,他更希望通过对阿凸的改变,向毕摩独鲁宣示西方文明不可抗拒的力量。但此刻弗朗索瓦为自己感到愧疚的,还不单是因为他的一时冲动让·毕摩蒙冤被杀,而是由于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没有能够用文明世界的常识教化这个冥顽不化的彝族知识分子。哪怕阿凸都成功地成为一个合格称职的火车司机了,弗朗索瓦仍然不能让·毕摩相信:代表工业文明的火车,不是一条在大地奔跑的恶龙。
弗朗索瓦站长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思念那个可怜的毕摩,自己的老对手。往事在那篇陈旧的文章中重新被钩沉出来,弗朗索瓦站长想起这三十年来自己在碧色寨的经历,除了一以贯之的自豪,还有些许的伤感。他已经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这里,满头华发,大腹便便,而他当年的对手毕摩独鲁,却永远不会因为时间的流失而衰老,这让·朗索瓦对东方人的养生术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小个子的彝族人瘦削黝黑的脸庞上没有一条皱纹,一双浑浊细小的眼睛似乎什么都看得透彻清晰。可是他却看不清这个世界究竟在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也许他根本不需要这个变化,只是固执地坚守自己的信仰,这才是他的悲剧。
唉,他倒不失为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弗朗索瓦站长想。
公判大会在车站对面小学校的操场上举行,刑场却在车站背后的荒岗上,那里早就布满了军警。弗朗索瓦在站长室里就可以听到对面群情激奋的口号声。“真是一个荒谬的世道,比法国大革命时还混乱。”弗朗索瓦兀自嘀咕道。有一列火车因为军警戒严进不了站,老毕摩在公审完后,将从那边越过铁道线押送到刑场,弗朗索瓦想在此时和老毕摩作最后的告别。
临近中午时,弗朗索瓦看见老毕摩在一群军警的押送下过铁道线了。他看上去那么孱弱,就像被一群壮汉肆意蹂躏拉扯的羔羊。“噢,我的主,请接纳这个可怜的人。不管怎样,他还是一个忠实于自己信仰的人。”弗朗索瓦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心中涌上强烈的罪过感,不过很快就被一口咽下去的热咖啡消弭了。在如蚂蚁一般的中国人中生活久了,弗朗索瓦见过太多他们的死亡,有时他祈祷如果这些命运多舛的可怜人们去到另外一个世界,或许比生活在眼前这个毫无生气与希望的苦难世界更好一些。
约莫一刻钟后,他听到了两声沉闷的枪声。
晚上八点钟,弗朗索瓦站长去碧色寨的小教堂做晚祷。弗朗索瓦通常不会每天坚持做晚祷,但今天他感到有必要在神父面前办一次告解,他在布格尔神父面前忏悔了白天自己的罪,他希望神父能帮他转求天主,让·个彝族巫师的灵魂得到安息,最好也能升到天堂——尽管他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异教徒。
在回车站宿舍的路上,大卡洛斯拦住了弗朗索瓦,说他有一个箱子需要免检托运。碧色寨车站已经实行了军事管制,黄达谦司令派来一个少校军官控制了一切,从调度到运输业务,都得经过这个少校军官签字才可放行。大卡洛斯没有去找这个少校,而是想直接走海关托运。碧色寨一直有一个海关,但自从清朝末年开关一直到民国,都由外国人担任海关官员,现在由一个叫格罗斯的海关官员带着两个中国人负责。但格罗斯回法国去了,那个在海关临时负责、叫李真福的中国人一定要大卡洛斯开箱报关检查,大卡洛斯只得来请弗朗索瓦去说情。在碧色寨,弗朗索瓦站长可是说话管用的头面人物。
“你运什么了?鸦片还是黄金?”
大卡洛斯挤挤眼睛,“你帮我带上车就是了。”
弗朗索瓦说得斩钉截铁,“违反铁路公司规定的事,我可不会为你做。”他是个严谨认真的站长,他可不愿大卡洛斯坏了自己的职业操守。“除非你告诉我,箱子里是什么。”
“你的救赎。”大卡洛斯说,他又补充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一起随那货物到下一站。”
现在从碧色寨始发的火车,只能往昆明上行方向开。弗朗索瓦告诉李真福,箱子里是他的私人用品。李真福平常对弗朗索瓦站长很敬重,他关切地问:“站长先生要离开碧色寨了吗?”
弗朗索瓦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也许。”
李真福在货运单上盖上火漆,“我们会想念你的。”
弗朗索瓦心里有些感动,他还没有走哩,碧色寨的人们就开始想念他了。人活在这个星球上任何一个地方,不要说能做多大的事情,能时常被人想念就好了。
火车启动,缓缓驶出碧色寨车站,大卡洛斯扮了一个鬼脸,对弗朗索瓦说:“想知道现代版的特洛伊木马是如何上演的吗?或者,想看大变活人的魔术吗?我给你变一个。”大卡洛斯找来一根撬棍,一下就把那口沉重的箱子撬开了。一个人像个复活的僵尸一般,慢慢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