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鳄鱼年(第7/11页)

“每个基督徒都要背负耶稣基督的十字架,不是在战火遍地的欧洲,就是在偏远神秘的碧色寨。我没有在基督的世界最先背负十字架的荣誉,或许就该在碧色寨最后一个扛起它。”

弗朗索瓦想起上周在教堂里,布格尔神父不吝溢美之词,赞扬了大卡洛斯帮助露易丝医生在碧色寨重建一所医院的义举,还引用《圣经》里耶稣的话说,富人要上天堂,好比骆驼穿过针的眼,非人力可行,非神力不可。但一个慷慨的富人,由于他的仁慈和善良,主耶稣不但可以让·驼穿过针眼,天堂里也会给他留有席位。

弗朗索瓦虽然不相信大卡洛斯会成为碧色寨的圣徒,但他没有食言,第二天便找到了黄达谦司令。在弗朗索瓦看来,这个上校司令只是像许多中国的官吏一样,以仇视一切外国人来掩饰自己的无能。他用外交辞令对弗朗索瓦说,他非常感谢弗朗索瓦先生对中国抗战的贡献。碧色寨车站被轰炸,上峰非常关注,连重庆政府都打电报来过问此事。

“因此,这个家伙可不是一个小人物了,你我都保不了他的命。”司令官最后说。

“简直乱弹琴。”已经算个中国通的弗朗索瓦用中国话骂道,急得直跺脚,但司令官正在忙着布置防空阵地,国民政府为了保护这个重要的车站,紧急调来了一个高射机枪连。他可没有时间听弗朗索瓦先生申辩,他一再暗示这个愚钝的外国佬,不管那个彝族毕摩是否用法术召来日本飞机,他的汉奸罪都是一桩铁案。国防部的嘉奖令已经草拟了,不多日,上峰便会派专员专程前来宣读。届时,滇越铁路线区司令部将给弗朗索瓦先生记头功。

“你要知道,抓到一个日本间谍,可比捕到一只老虎还难。”司令官又补充说。

“真是个荒唐·国家,你们比那个老毕摩还会变幻魔术。”弗朗索瓦先生拂袖而去。

“荒唐·是这条铁路,站长先生。”司令官冲他的背影说。“它修在我们的国土上,却不属于我们,还要我们来提供保护。而你们靠着这条铁路,把中国的财富都拉空了。他妈的,这还不够荒荒唐·?”

弗朗索瓦被这个军官训斥,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在心中涌上一股苍凉。他从高射机枪阵地往山下望去,车站的黄墙红瓦在阳光下依然耀眼,如蚁的人群正在抢修被炸的铁路,铁轨在碧色寨的山峦下蜿蜒延伸,像一条黑色的飘带,越远越细。有一列远去的列车已经变成一条在大地上爬行的蠕虫。他为这条铁路服务了三十多年了,从来不认为这里是个荒唐·地方,也从来没有谁敢动这条带有法兰西印记的铁路一颗道钉、一根枕木。只有那个彝族毕摩是它唯一的反对者。正是这个身上永远有一股怪味的彝族巫师,把在碧色寨车站进出的火车视为地上的恶龙,多次说要招天上的恶龙来降伏它。还总是振振有词地说:不要把蜂蜜抹在你的嘴唇上。你们的火车,不过是恶龙的一根吸血管。它不是总钻进我们彝家的大山肚子里吗?我们山里的精华,都被你们的火车吸干了。

一个国民政府的上校军官,居然和一个自我隔绝于文明世界的彝族毕摩语出一调,这才叫荒唐·。

“司令官先生,不管你对我们滇越铁路法国公司有什么成见,也不管将要临到我头上的是什么命运,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是法兰西共和国的财产,我忠于我的国家,我对这条铁路负有神圣的职责。就像你对你肩章上的军衔负有责任一样。”

弗朗索瓦站长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降临到他头上的命运,就是他的国家的命运。夏天来临时,欧洲的战事揪紧了碧色寨每一个西方人的心。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纷纷被希特勒的军队横扫,然后是敦刻尔克大撤退,欧洲战场上的硝烟,一直飘过了欧亚大陆,飘过了大西洋和印度洋,笼罩在远东的碧色寨车站。

车站电报室的皮埃尔主任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因为碧色寨几乎所有的西方人都日夜守在电报室里等待战事的消息。他们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往昔的自信和优越感荡然无存。碧色寨的中国人发现,自从日本飞机轰炸以后,就没有见过一个洋人衣着整洁体面过,连他们一向引以为傲的铁路制服上,都开始有股流浪汉的味道了;铁路东边的洋人区,也再没有听到西洋音乐和放映好莱坞电影时的喧嚣。洋人们第一次给人感觉像失去家园的难民,令人同情。

一个雷雨夜,欧洲终于传来石破天惊的消息:巴黎沦陷了,法国战败了。皮埃尔泪眼婆娑地把电文译出来,一头伏在桌子上号啕大哭。不仅是他,这些天守在电报室的所有欧洲人或无语凝噎,或像失掉了灵魂的木头人。弗朗索瓦站长睁着熬红的双眼,拿着那张已被泪水浸湿的电报纸,失魂落魄地走出电报室,他本来是想回自己的办公室,但他竟然走下了站台,走到了铁路上。

有人在他身后喊:“站长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

“去降半旗吧,请为我们的祖国致哀。”弗朗索瓦头也不回地说。

那面在碧色寨车站楼顶上飘扬了三十多年的法兰西三色旗,在这个风雨飘摇的雨夜缓缓低垂着降下来了。从这个夜晚开始,碧色寨的西方人再也没有了优越感。

远方电闪雷鸣,闪电将夜幕中的雨丝照亮成千万根钢针,千遍万遍地刺着弗朗索瓦悲哀成灰烬的心。他一直沿着铁路往前走,就像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自己将走向哪里。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弗朗索瓦不用听这汽笛,甚至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趟火车的编组号是多少,车次是什么,是谁驾驶的,从哪里始发,经停哪些车站,哪里又是终点站。这些在中国的大地上奔跑的法国铁路公司的火车,就像他一手养大的孩子。年轻时他有很多机会离开碧色寨,甚至回到法国,但他都拒绝了。他为这条铁路服务了三十年,一直没有得到提升,但他从不抱怨,他喜欢这条铁路,喜欢碧色寨,就像终生相许的情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让·朗索瓦站长甘愿同生共死,那么,就是这条铁路。

火车司机在雨夜的灯光中,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在铁道线上孑然一身、彳亍缓行的人,他鸣笛、紧急制动,头发都根根竖立起来了。在他感到机头就要撞倒这个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家伙时,火车终于喘着粗气停下来了。

火车司机是个安南人,在这条线路上也跑了二十多年了,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突发情况,也遇到过许多匪夷所思的神秘现象,比如追赶火车的阴魂,像飞蛾扑火般撞向火车的各种动物,以及舞刀弄枪,试图打劫火车的江洋大盗。现在,他拿定那个站在车头前不想走的家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不是一个阴魂或者叫不出名字的强盗,于是他抄起一根铁棍,跳下车去,大骂起来:“你这家伙丢魂了还是丢老婆了?混账东西,敢挡火车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