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虎年(第7/11页)
患者家属哀戚戚地说:“老虎伤的。”
让·布鲁东医生又问:“打猎时伤到的?”
“不,是和老虎决斗。”
让·布鲁东医生停下脚步,以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他仔细打量这个患者家属,尽管她面容憔悴、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次大劫难,但他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这是他在中国见到的最漂亮的东方美人。
秦忆娥哀恸地抓住了让·布鲁东的手,“医生,求求您救救他吧。他是为了爱我,才去和老虎搏斗。”
“噢,女士,这可是我听到过的最勇敢的爱情。”
布鲁东医生没有时间多问。他在手术台上才具体体会到了一只老虎的威风和一个人的勇气。患者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腹部被虎爪抓开了,好在肠子和肝脏还没有破裂,更神奇的是大多数伤口都是些皮外伤,没有一处咬伤,因此就没有伤及骨头和重要的器官。不过单是缝合那些遍布全身裂开的伤口,布鲁东医生就用了整整四个多小时。有两次布鲁东医生都以为患者要死在手术台上了,但患者在清醒过来的瞬间,除了在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血肉模糊的脸上竟然还呈现出一个笑容,这让·鲁东医生大为感动。他相信这个大难不死的欧洲同胞为此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七个小时后,布鲁东医生出现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女士,我荣幸地告诉您,你先生没有问题了。”
秦忆娥站起来,脸上现出了百感交集的复杂表情后,一头栽倒在布鲁东医生怀里。医生不得不又开始了另一场救治。
一个月后小卡洛斯才可以下床走路,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体重掉了二十多公斤,脸上三条深刻的抓痕从额头划过眼眉一直斜伸到右耳下边,像爬着三条蚯蚓。出院前的一天,大卡洛斯终于出现在他兄弟的病床前,他看上去比他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兄弟更虚弱、沮丧,灰心丧气。但他在病人面前尽量掩饰自己的失败感。
“噢,我们的打虎英雄,你可比当孩子时淘气多了。”
那时小卡洛斯一只眼睛还包着纱布,他伸出了手,“哥哥,是你吗?你终于来了。秦忆娥找了你好久。”
“你放心养病吧。医药费我已经结清了。”大卡洛斯当然知道这对情人现在不要说付清药费,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布鲁东医生曾跟大卡洛斯说,你兄弟至少应该在医院里疗养半年,但大卡洛斯的回答是:“医生,现在是战争年代啦。”
小卡洛斯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尽管他不知道他哥哥也跟他一样,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但他也明白现在他们面临的经济窘境。“那么,你打算接我们回碧色寨吗?”
“我可不想你再去和土司的老虎搏斗了。先在万国饭店住下吧,我跟他们的经理说好了,那里已为你们准备了一个房间。”
万国饭店是开远最早的一家专为滇越铁路沿线的西方人服务的饭店,生意曾经十分红火,法国公司的铁路俱乐部就设在这家饭店内。那里能提供正宗的法式大餐,意大利比萨饼和面条,荷兰的奶酪,德国汉堡面包,美国的烤火鸡。但自从日本飞机轰炸滇越铁路后,饭店里的西方客人日益减少,连意大利经理安东尼都撤离了,将生意交给一个中国人打理。小卡洛斯和秦忆娥上次从昆明回来临时决定逗留在开远期间,他们在万国饭店度过了两个缠绵之夜。也就是在这家饭店里两人做出了私奔的决定。现在,这对伤痕累累的情人自由了,不知他们还有没有面对餐桌上摇曳的烛光、轻曼的音乐,举起红酒杯为浪漫干杯的情怀。
“谢谢,我亲爱的哥哥。你也打算离开中国了吗?”
“也许。等露易丝医生的医院开业以后吧。”
“唉,亲爱的哥哥,你有没有想到,你是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下建一所医院?”
“有轰炸,就更需要有医院了,露易丝医生还在轰炸下守护一座桥哩。战争嘛,谁都不知道下一颗炸弹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哦,忘了告诉你,弗朗索瓦站长死了。
“被炸死的?”
“被毕摩独鲁杀死的。”
“为什么?”
“大概……为了他的荣誉吧。毕摩也被中国政府枪毙啦。这个世界真是混乱透了。”
小卡洛斯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在想普田虎土司,“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才明白,彝族人是最知道荣誉是什么的民族。”
大卡洛斯不想多说什么了。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荣誉、尊严是奢侈品,死亡则是太稀松平常的事情,人们谈论死亡就像谈论一杯咖啡的味道。枪毙毕摩前一天,大卡洛斯去死囚监狱探望他。毕摩独鲁没有为自己即将再次被绑缚刑场恐惧,而是懊丧地对大卡洛斯说:“原来你们的心不是蓝色的。”毕摩的固执和小卡洛斯不得不与老虎搏斗,让·卡洛斯似乎总算认清了这片土地,火车也好,西方的生活方式也罢,或许可以给它带来某些改变,但这就像落在大地上的雨水,浸湿了它的表面,可能会催生出一些植物,太阳一出来,大地还是从前那个模样。弗朗索瓦站长曾经引以为自豪的欧罗巴印记,顶多留下一些斑驳陆离的陈年往事、昨日辉煌。这个国家太庞大、太古老、太神秘了。
大卡洛斯给他兄弟留下一小笔钱,不多,大约可够他在万国饭店支撑半个月。小卡洛斯以一个苦涩的笑脸答谢了他的哥哥。大卡洛斯说,他还要去一趟人字桥,争取说服露易丝医生回到碧色寨,因为那里经常遭轰炸。尽管中国军方已经把从碧色寨到河口的铁轨拆毁了,下行的火车已经停开,但日本飞机似乎跟那座桥较上了劲,三天两头地去轰炸。也许日机飞行员把不易炸中的人字桥作为一个训练课目?露易丝医生和一些苗族人在每当有日本飞机飞来时,就在人字桥周围的山头上点燃一堆堆烟火,指望弥漫的浓烟能遮挡日机飞行员的视线。大卡洛斯想,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正好让·本人把炸弹扔他们头上吗?大卡洛斯已经计划好了,这次去那里,就是雇辆中国人的轿子,也要把露易丝医生抬回来。理由很充足,碧色寨的医院已经建好了,等待露易丝医生去开门营业呢。如果说三十多年前波登先生设计的人字桥拴住了露易丝医生的爱的话,那么,现在大卡洛斯为她建好了一座医院,想必也应该打动她一颗苍凉的心!
没有火车了,现在大卡洛斯只得跟随一队马帮沿着拆除了铁轨的路基走路。过去坐火车大半天工夫就可到人字桥,现在要走两天。大卡洛斯疲惫不堪地走在山道时想:只有上帝才知道人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条铁路重新恢复起来,那时谁又是它的主人呢?西方人修这条铁路,真有点像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西绪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