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10/11页)

望着那辆逃走的轿车,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片子。在八十年代初的体协,还经常放映一些内参电影,其中有一个长跑运动员的故事。在号称“雾都”的伦敦,受气候影响,有个小孩尿炕多年。小孩每天在放学后便竭力奔跑,他要在学校公车路过他家以前,收走挂在阳台的床单,那些床单上是他尿出的一幅幅世界地图。他后来终于走向世界,由于每日与汽车赛跑,他长大后成为奥林匹克冠军。记得电影刚放完时,有位教练站起身嚷道:“一个尿炕的老外都能拿世界冠军,咱们能不能?”许多激动的小孩立刻大叫:“能!”

我飞奔在柏油马路,口中喊着:“能!”像一辆赛车一样追向那辆轿车。那司机望着窗外的我,终于泣不成声:“我没惹你。”然后停下车来,双手抱头。我深感不安,于是对他进行了种种开导,他流着眼泪向我保证将勇敢地面对生活,不管碰到什么意外。最后他说:“大哥,你想去哪,我都送你。”我说:“我想回家。”

回到家后,她仍然未醒,躺在她身旁,有一种类似于睡眠的感觉。刚才的奔跑,令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体力,父亲也应该是在死亡的一刻突然领悟到体能的美妙,所以抛开头颅永远奔跑。我本就是个体力化的人种,围棋这门智力活动,违反了我的天性。望着身旁沉睡的女人,我一下子扭住了她的小臂……

整整一个白天,我沉浸在父亲暴虐的棋风中,体会着野兽口对口的厮咬。强悍的个体,造成物种的进化,在个体对抗项目严重匮乏的今日,围棋成了这种进化力量的最后掩体。它被拙劣地标示上“智慧”“文化”,其实它是对自然伟力的体认方式。

在数亿年生物的彼此厮咬中产生了人类,每一代的人类也在大规模地相互伤害,但几千年高频率的悲剧事件,并未使人体有丝毫演变,这就说明人类的一切努力都走错了方向。我们陶醉于老谋深算的打斗,却越来越衰弱,那种不动声色地毁掉同类的智慧,并不能带来任何进化。正如我身边女人的父亲那样。

我处在崇拜自己父亲的狂热情绪里,只有少数的人才能在棋盘上表达这种超乎智慧的自然之力,我的父亲就是一个。他像谭嗣同一样,为了保持激扬早早地死去,将自己的一生变为一个启示。

我不断地在深夜的马路奔跑,在亢奋身体的同时体验那棋盘上的隐形力量。后来,我深夜出门的习惯被她发现,开始小心地追踪。为了跟上我超人的脚步,她买了一双旱冰鞋,运用所有冰上技巧,在我身后五十米外高速滑行。

我和她的身体越锻炼越好,犹如旧石器时代的一对原始男女。城市中晚上敢开车的司机越来越少,当身体达到高度和谐后,攻击性本能便自然启动,对于偶然出现的汽车,我有一种食肉类动物对食草类动物的天然喜爱,在追逐中那些汽车打着一串串圆弧逃逸,机械化的事物也能在强者的刺激下呈现出羚羊被追逐时的美妙动感。羚羊在受惊的一刻完全丧失平时的步态,它们逃窜的姿势像极了猎豹的奔跑,也许是弱者对强者不自觉的模仿,猎豹按照自己的步调规律最终将羚羊扑倒。强者有一种特殊的感染力,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和父亲对局的棋手,因何不可思议地出错。

面前那些惊慌逃窜的汽车,模仿着我毫无规律的步伐,我身后滑旱冰的女人也在模仿着我的步伐。当一个人被频繁模仿时,巨大的使命感会油然而生,为了解放所有汽车的生物本能,我决定露宿街头。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她后,就被关在了家里。

为了阻挡我向门口的冲击,她将家改成了保险柜,装上警铃和密码锁,甚至拿着拖把和我厮打。最后她总结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我一走近门口,她便展示当年的训练成果,将一条腿高高地搬到耳边。每当她竖起她的长腿,我就想起了我暗淡的少年时光,立刻情绪低落,老实无比。

一天我竟然睡着了,醒来后见她流着幸福的泪水。

原来她又买了一种药物,混在饭菜之中,终于起了效果。望着纸袋中满满的黑色颗粒,我周身一紧,那是我母亲当年咀嚼的草籽。她对我说,这草籽中含有一种名为“士的宁”的生物碱,少量服用可以平缓紧张,在十九世纪的欧洲是安眠药的主要成分,今日已被淘汰,因为发现它对脊髓有着强烈的兴奋作用。她吓唬说,多吃便会中毒而死。

女人总愿意帮助弱者,看得出,她对这被淘汰的药物充满同情,她在我身上重新发现了它的价值,陷入激动,仿佛一个刚宽恕了死囚的女皇。她要我起誓不能多吃,然后哀求我:“你再睡个觉,给我看看。”

我拣出两粒草籽放入口中,嚼碎草籽的硬壳,回想到当年疯狂剥豆角的情景,还有我母亲的死亡。草籽的麻涩,令我的下巴一歪,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我跑到了镜子前,果然看到了一张父亲下棋时的嘴脸。由于他过早的死亡,我不知他生活中的任何习惯,有一张二十年前他在联赛下棋的照片,他的歪嘴令表情凶恶,现在看来,他嘴里正嚼着东西。

慢慢咀嚼着草籽,沉入梦乡。我闭拢的双眼,令她有一种面对奇迹的感动,她像在流星前许愿地小声嘀咕着对生活的憧憬。迷迷糊糊地听到她说道,以后不当模特了……

当我醒来已是凌晨三点,她的被子掉在地上,婴儿一样地缩在床角,她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自己胳膊,嘴角努努地溢着口水。我擦了擦她的嘴,给她盖上被子,将她的钱包掏空,然后就走出家门。

在行驶的火车上,维持着对父亲的崇拜,看来他是全国最早服用兴奋剂的运动员,我为此感到骄傲无比,但我旺盛的精力已然衰竭,靠在座位上奄奄一息,背脊酸胀。我正在向一个人靠近,我现今所遭受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在寻找她的路上,我的神志逐渐清晰。

接近她的路途得整整一天,夜晚的杭州十分凉爽,我不断地问路,拖延着走到她家的时间。她家的门洞前有一道两米多高的砖墙,在砖墙的前面是一片黑乎乎的草地,我站在草地上向她家的楼层眺望,在一扇窄窄的窗子上映现出杭折扇的侧影,一个月前我对他的女人抑制不动地心动。他的黑影在抽动着牙刷,很像是用一把小刀将咽喉反复刺扎。

当楼上灯光熄灭,我倒在草地上陷入昏沉。自从发现父亲像母亲一样嚼草籽后,我的睡眠便来得轻易,睡眠是个无法抗拒的女人,就像是她,将我紧紧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