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两种疏散(第4/6页)

就在这时,亚雄满头是汗,跑到面前来,先看到二老带了孩子站在路边,脸上还没有什么惨相,才喘着气道:“您二位老人家受惊了!婉贞呢?”老太爷道:“她到屋子里抢东西去了,我很怕屋子倒下来压着她,可是又拦她不住。”亚雄道:“只要老小安全,东西损失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说着,他也站到破大门边竭力喊着婉贞。于是大奶奶滚了满身的灰尘,左手提了一只搪瓷盆,右手胁下夹了一条被,在地面上拖了出来。亚雄跳上前去将她接着,因道:“东西要是毁了呢,也就毁了,若是不毁,明日慢慢掏取也还不迟。”大奶奶道:“被条和箱子、洗脸盆,非拿出来不可呀!今天晚上怎么过呢?”亚雄举起手来将头发乱搔一顿,叹口气道:“就是这样不巧,我们正短着人手的日子,就正需要着人力。”大奶奶道:“今天晚上,我们还不知道在何处安身,这些砖瓦堆里的东西,若不趁天色还早掏了出来,明天就难免更有损失了。”亚雄听了这话,也就透着没有了主张,站在倒塌了的短墙脚下,向内外两面看着。

这时,老远的发生了一片尖锐的喧哗声音,正是西门德夫妇坐了两乘轿子,由人头上拥了回来。他们在破屋门前下了轿,西门德将手里的手杖,重重在地面上顿了一下,骂道:“混蛋的日本!”西门太太却对了破屋指手划脚的骂道:“我们这房子碍着日本鬼子什么事?毁得这样惨!喂!老德,我们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了。怎办?”西门德道:

“那有什么了不得?只要留着这口气,我们再来!”说时,他们家的刘嫂由人丛里跑了前来,迎着西门夫妇两手乱摇道:“朗格做吗?家私炸得精光,龟儿!死日本鬼子!狗……”西门德摇摇手皱着眉道:“现在不是骂大街的事,我们想法子雇几个工人来,在砖瓦堆里先清清东西。”他回头看到区家人,惨笑道:“老太爷,我们成了患难之交了。你可想到善后之策?”区老太爷迎近了他一步,拱拱手道:

“博士没有受惊吗?”西门德道:“还好,我找了一所好洞躲的。洞在十丈悬崖之下,里面还有电灯茶水。我们只要生命安全,就可继续奋斗,身外之物,丝毫不足介意。”区老太爷道:“只有如此想,才好筹善后之策,不然,我们把身体急坏了,也等于炸死,岂不是双重的损失!”西门德太太道:“善后又怎么善呢?午饭不知道在哪里吃,晚上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去找安身。身外之物不足介意?哼!你有多少钱制新的?”说着,她板了脸望着西门博士,分明是讨厌他夸下海口。西门德皱着眉发了苦笑道:“遇到了轰炸,我们只……”他没有把话继续的说下去,因为他在说话时,太太的脸色已是红中变紫,实在很气了。

西门德突然点了点头,好像是解释的样子,说道:“是的,是的,现在第一件大事,是抢救这破屋子里的东西,我去找几个人来。”说完,抽身走开了。

亚雄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时太阳偏西,云雾又在慢慢腾起,因向老太爷道:“这个样子,我们也须冒险把东西抢出来。”老太爷道:“那一百多块钱我还放在身上,就凭了这笔款子,我们可以找几个抬滑竿的人来专做这件事。”亚雄还没有答复,只见亚男跑了前来,后面倒跟了一群青年女子同跑着。她一直跑到面前,看到全家人都在这里,就站在她母亲面前,一手抓了母亲的衣袖,一手理头上披散下来的短发,喘着气道:“还好,还好!大家都在这里。”她说着话,回头望了她同来的几位女伴。老太太看时,这里面有穿短装的,也有穿长衣的,年纪都在二十岁上下,少不了都是和亚男性情相同、行为仿佛的人。当那些人纷纷说着安慰之词的时候,老太太却也不肯作那徒然懊丧的话,因道:“我们逃难入川,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炸了就炸了吧。只要人还在,就是好的。”亚男道:“解除了警报,我还没有知道我们家被炸呢,我准备要去开会。是这位沈小姐得了消息,知道我们家附近被炸了才跑回来看的。”亚雄在旁不免淡淡的看了妹妹一眼。亚男对全家人看看,情形十分狼狈,也就没有敢作声。

这时,她同来的一位女伴,穿着草绿色的中山服,壮黑的皮肤,颇带几分精神,她看见亚雄的态度,知道他是不满意妹妹,便向亚男道:“区小姐,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我看到大家都在搬东西出来,我们也去搬出一些东西来吧!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引着我们去拿!”说着,她向同来的几位女伴道:“你们都来!”区老太爷认得她是沈小姐,便向她拱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那沈小姐摇着头,连说“不要紧”,已由破墙上跳了进去,其余几位小姐,也都跟着去了。边样一来,亚雄夫妇就不好意思站着,也只得跳进破屋子里去搬取东西。

那西门博士却已带领几个力夫来,自己拿了一只手杖,站在墙头上,向屋子里指指点点。等到搬出一部分东西来的时候,便有好几拨朋友前来向西门德慰问。这些来慰问的朋友,有穿中山服的,有穿西服的,有穿长衣的,虽然所穿的不同,对西门德都相当客气。他也没有怎样减折了他博士的架子。只是和人握手,说两句“还好还好。”最后,来了一位穿漂亮西装的瘦子,头上斜戴丝绒帽,身上套了细呢夹大衣,一乘轿子直抬到灾区中心,方才放下。西门德一见,扬起了手杖,迎上前去,笑着点头道:“不敢当!不敢当!钱先生也来了。”那钱先生点头道:“我还没有知道博士受灾了:我是听到说这里附近受了炸,特意跑来看看,不料就是府上。怎么样?损夫不大吧?”西门德叹气道:“完了,完了!半生的心血,一齐完了!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

这时,虽然他所雇的那几位力夫正在废土堆里向外搬着东西,但他并不去理会,却回过头来向太太道:“玉贞,我给你介绍介绍,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位钱尚富经理,重庆市上的新商业闻人。”西门太太听说,便向来人深深的一鞠躬。钱先生回礼道:“西门太太受惊了!”她说:“这倒无所谓,我们由前方到后方,这种经验多了,只是这样一来,眼前连个安身的地方没有了,这可有点急人。”

钱经理回转头来向西门德道:“暂住是不成问题,我们旅馆里长月开有两间房间,博士委屈一下子,在那里挤两天。至于迁居的话,我想若不一定住在城里,那还有法子可想。”西门德道:“有了这个教训,家眷当然要疏散下乡去。一西门太太道:下乡去?那太偏僻了的地方,我可不去!”西门德笑道:“既然疏散,当然是越偏僻越好。”钱尚富笑道:“若是西门太太不嫌过江麻烦的话,我倒有个适宜地方。南岸一个外国使馆后面,有幢洋楼,是一部分银行界人租下的,除了家具齐备,有电灯电话之外,而且还打有很好的防空洞。”西门太太笑道:那太好了,就请钱先生替我们想想法子。力钱尚富道:“西门太太若是愿去的话,那屋子的几位主人翁,我们差不多是天天见面,都很容易介绍,我们也正有许多事要向西门先生请教,若是能住到一处,那就好极了。”西门太太道:“钱先生也是住在南岸吗?”钱尚富脸上似乎添了一番红晕,踌躇了一会儿,笑道:“我有一部分家眷住在那里。”西门德道:“有这样好的所在,那就好极了,不过现在还谈不到此。旅馆里那房间能转让给我们,却就是救苦救难,虽然每天多花几十块钱,那也说不得了。”钱尚富笑道:“用不着转让,去住就是了。我们是整月付钱的,写一张支票交给旅馆帐房,连小帐都包括在内,若是让给你们名下住两天,你们少不得付出百余元,而我们所省有限,又要从新记起日子来,实在也透着麻烦。”西门德道:“那我就谢谢了!”钱尚富伸手拍了西门德几下肩膀,笑道:“唉!我们自己人嘛,怎么说这种话?大概还没有吃午饭吧?到河南馆子去吃瓦块鱼去!拿四两茅台给博士压惊。”西门德笑道:“吃瓦块鱼,那该是什么价钱?现在是好几十元吧!”钱尚富又拍着他的肩膀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先去等着了。”说着才掀了帽子向西门夫妇点了个头,又说声“不可失信”,径自坐上原来的轿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