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餐之间(第6/7页)

合座的人,原是都站起来的。慕容仁却特别恭敬,一直送出这特别客座去,回来之后,先不入座,向区老先生拱了拱手,笑道:“兄弟有眼不识泰山,惭愧之至!原来老先生和蔺大爷是师兄弟。老实说,蔺家出来一条狗,也比我们有办法得名。”区老先生不是蔺慕加那一番张罗,早就要走了,听了慕容仁这个譬喻,不觉脸色一沉。西门德也觉得这譬喻太不像话,便笑着打岔道:“坐下来说吧,坐下来说吧!”

老先生微笑道:“我还记得慕容先生说了那杨老幺一声‘狗才’,那杨老幺就急了,这样看起来,狗才倒也未可厚非。兄弟可不敢高攀蔺府上的狗,我这身衣服到了蔺公馆也许就让狗轰出来了。”西门德向来没见区老太爷用恶言语伤人,这也就知道他是气极了,便哈哈大笑,连说“妙论妙论”。在一阵狂笑之后,茶房又来上菜,这话也就扯了开去。老先生却站起来向大家一拱手道:“对不起,兄弟要先走一步,有点儿俗事要急于解决。”说毕,也不待他人挽留,径直向外走。慕容仁倒没有把他讥讽的言语放在心上,连连拱手道:“那简直虚约了,再用两个菜好吗?”老先生口里说着“多谢”,人只管向外走。西门德博士也觉得慕容仁过于失态,自己反过意不去,随在后面直送到馆子门口,拉着区老先生的手道:“他们是国难商人,言语无状,也不必去计较他。”老先生笑道:“我实在有点别扭,也许是喝了点酒的关系,竟是容忍不下去。离开他们也就完了,不必谈了。刀说着,拱拱手自回小客店去。”

区庄正先生无精打彩的走回小旅馆,却见女儿亚男,正在茶馆屋檐下两头张望着,将两道眉峰皱起,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她一回头看到了父亲,跑上前执着他的手道:“爸爸,你哪里去了?可把全家的人急死了!”老先生道:“为什么?有什么要紧事吗?”亚男望着父亲又笑了,因道。

“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你也没有说到哪里去,出去了这么大半天!”老先生了解家中的意思,走上楼,在小屋子外面就叫道:“太太,我回来了,没什么。”区老太太真个迎到屋子门口来,苦笑道:“老太爷,你怎么出去这么大半天呢?”老先生进屋来,坐在床铺上,笑道:“这么大人,还会丢了吗?”老太太已斟了杯热茶送到床铺面前的小桌上,笑道:“在外面跑了这么大半天,又渴又饥,喝杯热茶吧。”老先生笑道:“你正说得相反,我在外面这半天,是又醉又饱。你们以为穷极无聊,我跳了江了。我念了一肚子的书,也不致出此下策。”老太太笑道:“我们也不会想到那里去呀!”老太爷喝了口茶,笑道:“到现在,我才知道‘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并不是什么消极的话,富贵场中,实在让我们忍耐不下去。”因把今天所遭遇的事,略略说了一遍。老太太道:“在这地方,可以攀出一位世交来,那也不坏。”老先生道:“世交?这些人在花天酒地,一时高兴,说两句风凉话,你以为他是当真思念故交?他要真有念旧的心事,就该打听我的住址,前来拜访。那蔺慕如今天表示好感,无非要表示他哥哥是个翰林门生,而他自己也就很有学问了,这也是附庸风雅的一流作风。”老太太道:

“这家庭课,你当然是不接受了。”区庄正摸摸嘴上的短胡桩子,微笑道:老太婆,你觉得怎么样?老太太道:“你若为了衣食勉强去接受的话,恐怕你那老胃病要复发了。”老先生轻轻拍了桌子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亚男原是站在门口听父母说话的,因为这屋子里再加两个人,那就挤起来了。等二老将话说完,她便插嘴道:“爸爸,不要急吧,我有点办法。”老太爷望了她道:“你有办法?”亚男道:“是的,我有点办法,我有个女同学在乡下疏建区里,盖有几幢房子,愿分一幢给我们住。因为他们家全家到云南去了。这房子不卖,也不租给人,她在读书,又没工夫管房子。今天她到这里来看了我一趟,非常之同情我们,说无条件请我们去住。”老太爷道:“现在还有这样的好事?”老太太道:“真的,今天来了,开大门的钥匙都交给我了,除了五六间房子不算,家具都现成,可是我不敢答应。”老先生道:“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作主?”亚男道:

“她能作主,她向来就代理家事,要不,她家走了为什么把房子交给她呢?母亲是愁着这笔搬家费,下乡有好几十里呢!”老太太道:“再说亚雄不能下乡。”老先生道:“好的,等亚雄办公回来,大家从长商议。这个机会也不能放弃了,不然,永远住在‘鸡鸣早看天’的小客店里吗?”亚男道:“爸爸既是对原则同意了,其余的事好办。”区老先生笑道:“孩子话,其余的无非是钱,钱的事还容易办吗?孩子话!”亚男低头想了一想,也就笑了。他们商量了一阵子,也没有得到结果。晚上亚雄回小客店里来,也同意了。

到了次日,是个雾雨天,在重庆,这种日子,最苦闷而又凄惨。天像乌罩子似的,罩到屋顶上,地面是满街稀泥,汽车在马路上滚得泥浆纷飞。雨是有一阵子没一阵子的下着,街上走路的人,全打着雨伞,雨伞像耍的龙灯,沿了人家屋檐走。区老先生有个家的时候,下雨天,看看书,或者打打棋谱,总也可以消磨过去。在这小客店里一点没有办法,起床之后,洗完了脸,立刻坐到楼下茶馆里去。他桌面上摆着一盖碗沱茶,一份报纸,一支旱烟袋,他环抱着两只手,伏在桌子上,只看那屋檐外的稀疏雨丝。早上作小生意的人,已经把早茶喝过去了,吃午茶的人,还没有来,所以早上十点钟左边,茶馆是最冷静的时候。这店堂里除区庄正坐着看雨,只有那个唯一的幺师,坐在靠里的一副座头上打瞌睡。

约莫寂寞了半小时,有个穿青粗呢制服的人,脱下身上半旧的绿色雨衣,搭在手臂上,站在屋檐下东张西望,最后点了两下头,似乎表示他已经找对了这地方了,予是走进来就在最前的一副座头上坐下。那幺师始终在打瞌睡,没有理会到有客光顾。那人连叫了两声泡茶来,他才猛可的抬起头,将手揉着眼睛。区老先生道:“这位先生连叫了你几声了,泡茶吧!”那人见老先生很客气的称呼,笑着点了点头。幺师泡着茶送了过去,他也是寂寞孤独的坐着。这时亚男由楼上送了一本书来,因道:“爸爸,你也闷的慌吧?有一本英文杂志,是香港新运来的,倒还新鲜,你解解闷吧。”老先生道:“望望街景,也就把时间混过去了,天下雨,不好出门,又没个地方作饭,这顿饭怎么办呢?”亚男道:“那倒容易解决,母亲说给你下碗面,其余的人大家吃顿烧饼就是。有热茶,连茶也可以免了。”老先生道:“要吃烧饼,就大家都吃烧饼吧,为什么我要例外呢?接连吃了兰天面,我也腻了。”亚男笑着,站了一会自上楼去了。老先生拿起那份英文杂志,就静静的看着。约莫是半小时,在他桌子上,有人送来旧报纸托着的四个热烧饼,另外是两个小面包,老先生放下手上的杂志,见亚男站在身边,正在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向桌上放。他见她提着一个小布包袱,里面全是烧饼,因道:“为什么多给我添两个面包?带给你母亲去吃吧,我有四个烧饼和这些花生米,就够了。你们也有花生米?”亚男道。“我们有辣榨菜,面包你吃吧。”老先生不允,一定塞到她手上,结果她拿了一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