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对比(第3/5页)
最后一个跳过来的是位摩登女郎,她一手夹了大衣,一手提了皮包,脚下还穿的是半高跟皮鞋。当这渡轮离开趸船,空出尺来宽江面缝隙的时候,她却大着胆子向这边一跳,将提皮包的手抓住渡轮船边的柱子。虽然她跳过来了,可是她两只脚,还只有一只踏在船边上,那一只脚,还架空提着呢。在船上看到的人,都不禁轰然一声的惊讶着。西门德看到,也暗暗的说了两声“危险”。可是她也很警觉,身子向前一栽,预备倒在船舱上,以免坠落到江里去,这样,她被船舱壁撑住了,不曾倒下。那第二只脚,也就落实的踏着渡轮舱板了。过渡的人,看到她是一位漂亮而摩登的女郎,大家都不忍骂她,只是彼此接连的说着“危险”。那女人也红着脸,站了喘气,向她面前几个人,作了一个勉强的微笑。
在她这一笑之时,西门德正由人丛中走了过来,轻轻的“咦”了一声。她笑道:“哦!西门老师。”说着,收了笑容,向他行了个鞠躬礼。西门德道:“青萍小姐,有两年不见面了。你好?”她走近了一步笑道:“师母没有和老师说过吗?我要来看老师。巧得很,在这里遇到了,免得我问路了。”西门德对她周身上下很迅速的看了一遍,发现她全身华丽,花格绸的袍子,青呢大衣,手上戴着宝石金戒指和小手表,领襟上还夹了一枝自来水笔。青萍似乎看出了老师的审查态度,脸上微红着,伸头向舱外看了一看,回转头来道:
“还是挂一个球。”西门德道:“没关系,我那里洞子好得很。”青萍点头道:“我晓得,重庆好房子,是包括洞子算在内的。我早就想来,可是总被事情缠住了”。西门德低声笑道:“你现在认了一个有钱的干姐姐。”她笑道:“怎么这样说?老师总是老师,就怕老师嫌我不成器,不肯认我。”
西门德向舱外一看,见船已快靠趸船了,便道:“提起这话,过几分钟,我指一个人你看看。”青萍见老师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严肃的样子,便望了他,连问几声淮,西门德笑道:“也许你不认识他了。”青萍道:“是谁呢?我的记忆力相当不错。”西门德道:“不用问,到了那时再说。”青萍也并没有把这个问题看得怎样重,站在轮渡舱里,且和老师说些闲话。
十多分钟,轮渡已靠了江岸,因为已是挂预告警报球的时候,过渡的人,都急于登岸,好去找一个躲空袭的地方。
因之轮渡一靠趸船,人就抢着向舱口上挤。西门德一手抓住青萍的衣服,且向后退了两步,因道:“不要忙,只是十来分钟的工夫就到了。我家有洞予可躲。”青萍笑道:“我什么样子的空袭都遇到过,我不怕。”西门德听她如此说,就越发从容的等着。一直等到船上人已走尽,然后和她走上趸船。
到了江滩上,博士四周一望,摆零食摊子的人,正在收拾箩担,行人也没有停留的,因道:“我要引你见见的这个人,没有机会了,挂了球,他不会来了。再说吧!”青萍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且随了他走,走了大半截江滩,又听到人声轰然一下。西门德道:“放警报了。”看那江滩上的行人,都昂头向迎面山顶上看去。那里正有一座警报台,山顶一个丁字木架上,是挂球的所在。这时,那上面挂了一只长可四五尺的绿灯笼。这是解除警报的表示,所以大家都在欢呼。这样,两人越发从容的走去。
当面就是一重六七十级的坡子,博士是无法对付,正四下的看着,忽然笑着招手道:“李大成,来,来,来!正找你呢!”随着这声音,走过一位提橘子篮的青年。他叫了声“老师”。看到青萍,怔了一怔,身子还颤动了一下。西门德笑道:“彼此都认识吗?”青萍道:“李大成,老同学呀!”李大成苦笑着,点了点头道:“黄小姐,你还认得我,我落到这步田地,没有脸见人。”青萍对他望着,正也有些愕然。西门德就把他的境遇,简单说了几句。青萍点点头道:“这样说,密斯脱李倒是个有志气的人!”他没有回答什么,低头“唉”了一声,长长的叹口气。
西门德道:“我正要详细的知道你的情形,难得又遇到老同学,都到我家里去畅谈一番。”李大成低头看看自己衣服,又看看青萍,摇头道:“老师,我改天去吧。”博士道:“为什么?”他道:“我太穷了,替老师和同学丢脸。”西门德道:“只要不伤人格,师生有什么不能见面之理?穷,难道是有伤人格的事情吗?”青萍也笑道:“若是那样想,惭愧的倒应当是我,我显然没有你这样吃苦耐劳。”李大成点了点头。微笑道:“好吧,我跟着你们去。力他随了这话,跟在二人后面走着。”
西门德回家这一截山坡,是他肥胖的身体所最不耐的事,可是自己若坐上轿子,这位女高足同意,男高足决不肯提了贩橘柑的篮子,去作一位乘客的。若是和女高足坐轿,让男高足……他正自焦愁着,路边歇着轿子的轿夫,拦住道:“西经理,西经理,我抬你回公馆。”他们认得博士这老主顾,但不知道他是博士,也不知道他复姓西门,每天见他夹了皮包来往,又住在那富商的洋房子里,就以为他姓西,是作阔生意的经理。
西门德将手杖撑着斜坡上的沙土地,有点喘气,他摇摇头道:“不坐轿子。”青萍走在一旁看到老师吃力的样子,便笑道:“老师还是坐轿子去吧。”两个轿夫迎着青萍,弯着腰道:“大小姐,大小姐,我抬去。”李大成很知趣,便走上前一步道:“老师和黄小姐坐轿子去,我放下篮子,随后就到。”青萍未加考虑,因道:“那么,大家坐了轿子去。”
这路边停了一排轿子,穿着破烂衣裤的轿夫,三三两两,站在土坡上。在他们黄蜡的面孔上,都睁了两只大眼,看谁需要他的肩膀当马背。其中有个年老的,在这一群里,似乎已在淘汰之列,像一个病了十年的周仓神像,脸上的黑胡子,像刺猬的毛,围满了尖脸腮。他两手抱在胸前,护着有限的体温,不让他跑走。两只肘拐下破蓝布袄子的碎片和破棉絮,挂穗子一般在风中飘摇着。他将两只木杆似的瘦腿,一双赤脚在沙土上来回颠动。希望在运动里生点热力。
但他的眼睛,依然在行路人里面去找主顾。
这老人见这位摩登小姐,这样说了,有点饥不择食,跑了步迎着李大成道:“卖橘柑的下江娃儿,来嘛,我抬你去。”这一句“卖橘柑的下江娃几”引得所有土坡上的轿夫群,轰然一阵大笑。有一个穿得整齐而身体又壮健的轿夫,笑道:“王狗儿老汉,你抬这下江娃儿去吗?要得嘛?他没有钱,送你几个橘柑吃!”于是其余的轿夫们,看着李大成和王狗儿老汉,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王狗儿老汉回转脸来,向大家瞪了一眼,叽咕着道:“笑啥子!这下江娃儿是这大小姐的老佣人,大小姐会替他付轿钱的。”这老头子一句善良的解释,像刀子戳了李大成的心一样,他站不住,几乎要晕倒在沙土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