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黄鹤(第4/8页)

这时,楼廊上有人接嘴道:“现在是时时刻刻都听到讨论香港。”二小姐笑道:“亚英也是这么一大早就过江来了,难道不是为了香港来的?”亚英笑嘻嘻的站在门口,取了帽子在手,向主人一点头道:“老师走了?”西门太太笑道:“这可了不得,二先生现在正式叫老德做老师了。那是不敢当的!”亚英道:“除非博士不屑于收我这么一个学生,怎么可以说不敢当!”他一面说着,一面进屋来,且不坐下,向她又点了个头笑道:“不管怎么样,我今天是来服务的。有什么事尽管交给我做。”说着,又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因道:“东西完全没有开始收拾,来得及吗?”西门太太笑道:“坐飞机就是这样讨厌,什么东西都不能带,都留下了。这不能不托林先生他的车子,将来直放广州湾的时候,请他给我带到广州湾。二先生既是有这番好意来服务,我也非常之欢迎。我把钥匙交给你,你开着箱子,把我的衣物给我开张单子,我好带到香港去。”说时,她直走到屋子里去提出一把钥匙叮当的响着,向亚英怀里一抛。亚英接着钥匙笑道:“这个任务太重大了,我知道你箱子里橱子里收着些什么东西,你们的珍珠宝贝,重要文件……”西门太太道:“那不是笑话吗?有珍珠宝贝我们还不带走,留在重庆吗?”亚英道:“我又知道哪样带走,哪样不带走呢?”西门太太道:“实不相瞒,要带走的东西前四五天我们已经收起来,归并着在两只手提箱里了。这箱子的钥匙我在身上藏着呢,明白了吗?这件开单子的事,我本打算今晚上连夜和老德合办的。”二小姐道:“开下了单子,东西都交给谁?”西门太太道:“都交给亚杰吧,他若是和朱小姐定在明春结婚,由卧室到厨房里的粗细用具全不用买。将来林先生上广州湾,随他的便,愿意给我们带什么,就带什么。”

亚英和二小姐都觉得她这话是过于慷慨,甚至于认为她这话是有点反常。两人看着相对一笑。亚英对着书架子上看了看,见上下三格西装书线装书,约莫也有三四百本,便问这书怎么办呢?西门太太笑道:“老德无条件的送给他一个朋友了。我们走了,让他连书架子搬了去。”亚英对屋子周嗣看了一遍,笑道:“实在的说,假如我的生活得到解决,我就在这里住了下去,也未尝不好。战时大后方,找这么一个地方落脚,也是不容易的。”西门太太一听这话,就先有三分不愿意,便道:“你这是违心之论,你的生活有什么不能解决?你一个人吃饱了,就是一家人吃饱了。你既喜欢这屋子,我立刻就全盘相让。”

亚英知道这句无心的话,又触动了她的怒,便笑道:“话虽如此,可是这抗战是慢性肺病,知道哪一天结束?只管在这里住着,哪一天是出头之日,能走的话自然是走的好。譬如一只鸟,它愿意住在大树林子里,自己慢慢的去寻觅食物,决不愿意关在金镶玉嵌的笼子里,坐享那一份食粮。”西门太太笑着叹了一口气道:“什么话,都是你一个人包办的说了。”二小姐笑道:“老二,你还是和师母少抬杠吧。将来在香港遇到了黄青萍,还得多多的请你师母帮忙呢。”亚英道:“难道说你就不帮忙吗?”二小姐笑道:“我怎能不帮忙,我都和你们想好了,我在香港的那一所房子,虽然比不了重庆温公馆那样宽大,可是有许多舶来品的建备,重庆也是找不到的,我那里楼上开着窗户,可以看到屋子外半亩地的花园,可说终年不脱青色。那走廊下设有两把细藤长椅,把黄青萍找了来,让她和你在那里作个三天三夜的谈判,必须让她和你把问题解决。也许她喜欢我那地方,就让她在我那里住下去吧。我能负责一切招待,以六十分以上为标准。”她把话说到这里,仿佛自己就神游香港故居了。坐在沙发上两手十指交叉着抱着左大腿,微昂了头,也微闭了眼睛,脸上不断的发出微笑来。亚英心想这位太太,也是这样眷恋香港的,自己也就笑笑不说话。西门太太却笑道:“你看,这也就谈到你心眼里去了吧?只要一说到姓黄的小姐,你就心痒难挠。”二小姐这才把回味香港的梦醒了过来,笑道:“实在的说,黄青萍是太美了,不是,太媚了。假如我是个男子,我也不能不追求她。”说着,大家都笑了。

大家在欢笑中计议,饭后,亚英是照着师母的吩咐在家里和她登记衣物,二小姐陪了西门太太过江去领取外汇。亚英原以为登记这件事简单,没有考虑的承受下来,殊不料一人将检箱子,清理衣物,开单子三件事双手包办,却是相当的累人。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博士在门外就叫着“偏劳偏劳”,走进屋子来时,两手抱着帽子,手杖连涟的拱了几下。亚英正对了桌子面前一只敞开来的箱子,这就摇摇头站起来道:“老师,这差事我真有点吃不消!”西门德笑道:“这事自然琐碎,可是你也可以想到,我们依赖之深和信任之诚了。现在我的事已经大致办妥,你的事情怎么样了?”亚英笑道:“仰仗老师的携带,朋友们都一致的信任,得着李仙松的担保,那位胡经理已经交给我三张香港的支票,而且这位李先生本人也交了我一批款子,事情办得相当顺手。要不然,我也不会安心在这里当帐房先生了。”

两人谈得高兴,他家里的老佣人刘嫂却呆呆的站在门外听。亚英一回头看到她,笑问道:“你们主人要走了,你有点舍不得吧?”刘嫂道。“现在你们好了,不逃警报了。”亚英笑道:“你的意思,觉得在重庆除了逃警报,就没有什么苦处吗?”刘嫂道:“下江有没有重庆好耍?”西门德笑向亚英道:“我们这位管家,和我们太太最说得来的一点,就是什么地方好耍,什么时候好耍。”亚英笑道:“刘嫂,你和我们一路到下江去吧。我保险比重庆好耍。”刘嫂道:“我们帮人的,也赶不到飞机。”西门德听到这里,忽然哈哈大笑。亚英道:“老师和师母一样,遇事都高兴。”西门德他道:“我想起了北平一句俗话:‘老婆儿坐飞机,抖起来了。’如今这时代,似乎已进行到这一阶段。不过我们这个家还达不到这地步罢了。你看我们刘嫂大有愿意和我们一起走的意思。其实就让她搭坐到广州湾的货车,由海道到香港,倒也未尝不可。”亚英道:“我倒向来不知道她的家世。她的老板出征去了吗?”刘嫂道:“破脑壳的保长,为了和我们借三担谷子,没有借到,半夜里跳进屋来,一索子把他捆起走了,硬说他中了签。啥子叫签吗,不用说抽签,看都没有看见过这个签,也不晓得朗格中的。拉去之后,在啥子昌哟,来过一封信,两年多了,没得消息。晓得有没有人罗!算了,我也不想了。――先生,饭好了,要不要消夜?”她随说着,随就把问题抛开。看那样子,倒并不怎样介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