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黄鹤(第7/8页)
亚男走了,老太爷也不想再回屋子里去休息,就分头去看朋友。当然大家见面都是谈到日本和英美开火这件事。谈起香港上海,都说活该,我们在后方这样受苦,在香港上海的人还过着快活日子,不到后方来,这次应该让他们受一点罪了。这样老太爷倒不好逢人告诉苦衷,晚间回到旅馆,亚雄、亚杰、亚男同开着一个家庭谈话会,都认为亚英为人很机警,应该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安全。亚男的报告却相当乐观,据温五爷表示,二奶奶在香港人地很熟,航空公司也有熟人,也许可以挤上飞机飞了出来。他估计着今晚上可以得一个电报。
次日早上,区老太爷就到温公馆去探访温五爷,那时不过八点半钟,他竟是在书房里看报了。可见他是老早就起来了的,也许一宿都没睡。他听说区老先生来访,迎到院子里来,抢上前两步握着他的手道:“欢迎,欢迎!”老太爷道:“我来得太早了,不打搅五爷吗?”温五爷将客引到客厅里,笑道:“实不相瞒,彼此都有同感。老先生你当然知道我所谓有同感的是哪一件事了。”说着,主客相对各苦笑了一下。老太爷道:“论说呢,这事也并非意外。”温五爷将雪茄在烟灰碟上轻轻敲着灰道:“这算什么意外,简直是在意中。不过我这位太太个性甚强,她既要走,我也没有法子。”老太爷道:“现在渝港电讯还通吗?”他沉吟着道;“电讯虽说是通,可是我并没有收到一个字的电报。至于发出去的呢,是否定到也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她或者会自行设法坐了飞机回来。据我所知,我们内地有飞机去抢运人出来。她当然不够被抢运的资格,可是中国一切,都是人事问题,她也许和被抢运的人熟识,联带的被抢运了出来。今天我四处打着朋友的电话,去探听飞机到重庆的消息。只要飞机有确实消息,我就到飞机场上去等着,接不着自己的人,香港来的人总是接得着的。在这些人口里我看可以得着一些准确的情形。”老太爷道:“那很好,我就敬候着五爷的消息吧。不过五爷是公忙的人,我在什么地方打听为宜呢?”五爷笑道:“什么地方都可以,家里,银行里,公司里,你随便向哪处打电话都可以。”他说着话时,把雪茄烟深深的吸了两口,似乎又已引起他满腹的愁绪。老太爷自己也是坐立不安,既向五爷问不着什么消息,也不愿多坐,告别了温五爷,复回到旅馆里来。
亚男老远的就迎接着,抢了问道:“爸爸,消息怎么样?香港打得不算厉害吗?”老太爷也没作声,坐到椅子上摇了两摇头,吟着两句诗道:“‘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悠悠者,我心也。”亚男道:“我知道爸爸是放心不下的,妈在乡下得着这消息,更会急得了不得。我想我先回去吧。”老太爷拿出衣袋里的雪茄和火柴,擦了火默然的吸着烟,又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子。最后坐下来叹口气道:“‘自作孽,不可活’,随他去。我们明天下午回乡。温五爷既约着和我通消息,我应当在明早上给他一个电话。”
父女二人默然相对的坐了半小时,亚杰却匆匆的走了进来,脸上红红的出着汗,他胁下夹着一个大皮包,里面是盛着包鼓鼓的。老太爷问道:“看你这样子,你又是在外面忙着和老板作生意吧。”亚杰放下皮包两手掌搓了两搓,似乎有点踌躇的样子,然后带了笑容道:“我给爸爸一个报告,爸爸一定不赞成的,可是我又不能不说。我们那经理十分的敏感,他说太平洋战事一起,五金西药的来源要完全仰赖缅甸了。在这种情形下,仰光的东西一定要涨价,我打算立刻动身到仰光去抢运一些东西进来。”老太爷淡笑一声。亚杰道:“他走的还是真急,打算明天和我一路走,到仰光去总还是平安的一条路,爸爸可以放心。”老太爷且不答复这话,反向他问道:“大概你们贵经理有这种意思,你们第一天把货办好了。第二天开车回国,第三天日本人就向仰光进攻,然后你们这一车货,是断绝路线前的最后一车,这货运到中国大后方来,就利市十倍了。”亚杰靠了屋子正中桌子站着,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默然的站着,将他的皮鞋尖不住的打着地板。
老太爷昂起头来叹了口气道:“我很遗憾我所见之不广。从前我说,一个人不能弄政治,这玩意到了利害冲突点是六亲不认的。现在看起来,经商的人也未尝不是这样。在可以赚钱的时候,也是六亲不认。你想,在亚英失陷香港的时候,我且不说你为了手足之情,就是一个普通朋友吧,也不该这样漠不关心。”亚杰道:“我当然为了他着急。但是我既不能驾飞机把他接出来,一切着急也是徒然。行里的经理,要我和他一路走,我的职务是开车跑路,我没有法子可以说不去。至于说仰光会出问题,那或者不会是最短期内的事。”老太爷点点头道:“我不过白说一声,你要走尽管走,留你在重庆你也不能替我分忧。”
亚男将茶几上的茶壶斟了两杯茶,将一杯茶交给父亲,又将一杯茶交给哥哥,因笑道:“新泡的好茶,喝一杯慢慢的谈吧。”亚杰端了一杯茶坐在旁边椅子上沉吟着道:“我不去也可以的,不过要把五金行里的事辞了。”老太爷喝完了那杯茶,又擦着火继续的吸烟,摇了头道:“那不必,我说的是一个道德问题,事实上,留你在重庆并无用处。今天哪家影院的片子好,亚男找一份报来,看看影院广告。”亚男觉得父亲这是个反常,但也只得找了日报来,挑了两家好一点的电影。午饭前,去看一场。午饭后,又看一场。这大半天,亚杰都是陪着的。
电影院里下午散场出来,老太爷微笑道:“你不必跟着我了,你明天动身,今天应该去料理料理你的事了。”亚杰道,“爸爸晚上什么时候回旅馆呢?”老太爷道:“晚上我还想去看一场京戏,再乐上几小时。明天就下乡了。”亚杰跟随着走了一截路,才悄悄的说了一句道:“我明天一大早来吧。”老太爷道:“你忙呢,就不必来了。”亚杰在父亲身后向妹妹丢了一个眼色,然后走去。老太爷听到他脚步走远了,却又转身招招手把他叫了回来道:“你明天早上能来一趟也好,我今晚上一定要给温五爷打个电话,把香港情形探问个究竟。你能得着一点准确消息,在路上不便放心一点吗?”说时,他把朦胧的老眼,对挺立在面前的这位青年从头到脚都看了一下。亚杰答应着一定来。老太爷道:“你去吧,路上应用的东西预备得充足一点,我今晚上不到哪里去了。”说毕,他把那苍老的声音连连的咳嗽了几声,然后手摸了两下短胡桩子,微微摆了几下头向旅馆而去。走不到几步路,身后有辆汽车悠然的走过来,在人行道边停住,车开了门,却是温五爷走出车来。他道:“老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天一早有飞机自韶关来。应该有人可接了。说不定内人就坐那飞机来。”老太爷问道:“有电报来了吗?”温五爷道:“直接电报并没有,间接的得着一个电讯。让我明天一大早去飞机场接人。我所得的这个间接的消息,是比较的可靠的,或者就是我们那位刚飞去的太太又飞回来了。如其不然,人家也就不必打我这个招呼了。这样,我相信就可以给老先生一点好消息了。”老太爷笑道:“我那个孩子,他也没有那样大造化,可以坐接人的飞机回来!能得着他一点消息就很满意了。明天降落的地方,是不是珊瑚坝呢?”温五爷点头道:“准是珊瑚坝,谁能回来,谁不能回来,那很难说。今天就有人由香港带两条狗来呢。人的造化还不如狗吗?老先生等消息吧。”因为这是大街头上说话,到这里为止,温五爷上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