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迷巷(第5/7页)

在步下舞台的那一刻,他很快做出了决定。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节目,他已尽可能用最专业的心态来面对这个挑战,如今节目结束,不该有的牵扯从这一刻就该中止,这样才算是一个称职的舞者。

回到宿舍,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张小卡片,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

“我对抗自己,也对抗世俗,但我对抗不了毫不在意我的你。保重。请不要怪我用这样的方式接近你。希望多年以后,当你想起今晚在舞台上的这一支舞,会是一个美好的记忆。Tony”

趁室友没发现他在读什么之前,阿龙很快就揉掉了卡片。

后来再也没回去过社团,在校园中也没有再见过那个 Tony。直到大四的某一天,他看见报纸上的新闻。

某市的市长选举战火激烈,其中一位候选人的造势晚会上找来了变装舞者,打出了同志平权议题想争取更多选票。附上的新闻照片比文字占了更大的版面,阿龙只瞟了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中的那个舞者。

一周后,Tony 自杀的消息上了各大报,登得比之前候选人的造势晚会还更醒目。电子媒体访问到了 Tony 的姐姐,一整天各家的电视新闻,都在重复播出她控诉候选人害死了她弟弟的一段呼天抢地画面——

“他们骗他去表演,报纸登出来说他是同志,还登了那么大的照片……他怎么会是同志?他在念研究所功课很好,还是国标舞选手,因为我们家境不好,他才会去偶尔客串打工表演,赚自己的学费……这个候选人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只是去帮他造势晚会表演,就说他是同志?他是被逼死的,他被人指指点点压力有多大你们知道吗?……报纸就这样登出来教他怎么做人?你要他怎么解释?……还我弟弟命来啊!……”

Tony 的确没说过自己是同志。他只说他对抗自己,也对抗世俗,但是他对抗不了的是……

新闻播到一半阿龙就冲出了自助餐厅。他不能忍受继续听着同校的学生们一边看着新闻一边议论纷纷。

他们知道个屁!他直觉助教的家人在说谎。就算外人指指点点,也不足以逼死 Tony。世俗,不过是陌生人的一张嘴而已,反而最在乎的人才是越难以对抗的。从他家人在他死后仍不断否认的态度来看,一定是因为上报后不断被家里逼问自己的性向,所以 Tony 才会羞愧自杀的!

他们曾经是朋友的。他们原本可以继续当朋友的。

那段相处的时光,不管阿龙愿不愿意承认,事实上已经让他与 Tony 有了某种革命情感。回想起练舞的日子,他发现对 Tony 的记忆,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多。关于他的死,他或许比他的家人还更清楚真相。在深夜校园无人的田径场上发了疯似的跑着,一圈又一圈,却仍无法摆脱心里的愧疚。害死 Tony 的不光只有他的家人、媒体和那个利用同志议题想搏版面的候选人。怎能说他的冷漠不是另一个帮凶?如果他们依然是朋友,或许 Tony 就可以跑来跟他诉苦,问他该怎么办。那他就会告诉他:管你家人怎么想,可以学我自己搬出来,独立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曾经,在舞台上跃起的那一秒,Tony 对他是完全信任的。

尽管在后来练舞时变得尴尬,但在台上的那一秒他俩都知道,只要专注在此刻的这一个目标就好,其他的情绪都不重要。其实他只要像当时一起练舞时那样,接住了 Tony 就会没事的——

但我却失手了。

公寓里只剩下他自己,小闵已经出门。多少年都没再回顾的那段往事,让阿龙突然感觉孤单。他自己也不明了,为何无法对小闵说完整个故事,关于助教的死?

最亲密的关系里,也还是总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心事。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快以为故事的后半段是自己的想象,助教真的已经死了吗?

原来是真的。他发现连那个夜里在田径场上泪奔时,校园里飘来的石楠花树气味都仍印象清晰。那一支双人探戈,有可能也被自己的身体记得吗?他的肌肉里还会藏有当时的律动与拉扯,如同于长年冰雪覆盖下的一串遗失的脚印那样,或许仍会带他前往某地吗?

没想到这一次,他再度又无端地被扯进了一个同志的生死交关。

自己之前竟然没有发现,从第一时间发现那个林国雄倒卧在黑暗的店里,他或许已经身不由己,被过去这段记忆所发出的指令驱动着,难怪会觉得总无法就此放手?

同时他却又下意识地在闪避,怕被旁人看出自己的担心,所以才会连对小闵都无法坦言。难道这是由于从小到大被洗脑后根深蒂固留下的设防?

这世界很早就教会我们壁垒分明的生存法则。因为懂得害怕的人,才更知道怎样的人生是安全的——这个想法总是不时就会浮上他的心头。

无法形容自己内心此刻的矛盾。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默默地走到小客厅的中央,调整好自己的立姿,他闭起眼睛,凭着记忆找回了那一年站在舞台上音乐出现之前的预备动作,那个朝着某只看不见的天空之鸽所摆出的召唤手势。

心底这种隐隐的痛,竟也像是对他的某种召唤。那只在寂寥空旷的午夜天际,始终盘旋而无法落地的飞鸽,正是他自己。

虽然答应了小闵会提早出门去推销保养品,但一整天下来几乎没阖眼的阿龙,原只想小盹片刻,没想到一睁开眼已经快到超商大夜班的时间。

通常他都会提早到店里,因为前一班的同事怀孕,他总教她把货品上架的粗活最后留给他就好。这一晚阿龙却得厚着脸皮打电话给丘丘,要她帮他代班半小时。看在以前欠你这么多的份上,好啦好啦,丘丘说。随即又问,今天这么累喔?是跟对面 gay bar 的 Andy 中风有关吗?

Andy?他才知道林国雄还有这个名号,同时心想,那人中风的消息也未免传得太快了吧?

已经怀孕五个月的丘丘,临走还不忘在架上翻寻,把就快到午夜保存期限的三明治塞了几个进她的背包。阿龙见状便随口问一句:老公还在失业?

“什么失业!根本就是懒得就业!我跟他说隔壁巷子的小七缺人,教他去他也不去!为什么我就能在超商工作他就不肯?老说他要重新创业,东山再起,我问他说小孩出生之后怎么办?他竟然说那我们就搬回他罗东老家让他妈妈带!唉我真是命苦……”

没想到无心一问竟让她一发不可收拾。当初阿龙看着他们从恋爱到结婚,丘丘老公那时在夜市有一个卖服饰的小店面,因为店租不断上涨,最后不得不收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