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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第二年的六一儿童节,是我留在小学里的最后一年。我和沈一定还有小马组成的小虎队终于要上台唱歌。和我们在一起唱歌的还有陆美涵、倪菲菲、李小慧和刘茵茵组合。这将是我们离开这个校园前的最后一个六一儿童节。我们的儿童节联欢会在下午,上午我们照常上课。在第三节课开始之前,我照例去检查眼保健操。我对这个工作虽然已经失去感觉和激情,但总是还有微微的特权感。当先跑去了最远的六年级一班,因为六年级一班是离开我们最远的,我在六年级四班。这样检查下来,在最后一节结束的时候,我正好可以坐回到座位上,云淡风轻。但是我在六年级一班等待了很久,都不见广播响起,学生们开始有些骚动。但老师一般都会在眼保健操尾声的时候进来班级,所以局势有些失控,我看见六一班里有些调皮的男孩开始起哄。我走上讲台,用黑板擦敲了几下桌子,说,同学们,我们要做到老师在和不在一个样。
马上有一个男孩喊着说,那我们做不做眼保健操啊,喇叭坏了,喇叭坏了,全校的喇叭都已经坏了。
我严肃地说,我们要做到喇叭坏和不坏一个样。
他很快从椅子里翻腾出来,依然起哄道,怎么一个样啊。
我一咬牙,说道,我来喊。
全班哗然。
我毅然重复道,同学们,你们要听我的节奏。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闭眼。
整个班级的同学都齐刷刷地闭上了眼睛,我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突然间,有一个女孩子站了起来,说道,你错了。
所有同学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睁开了。
我问道,怎么了?
那个女孩子说道,应该是,为革命,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你漏了三个字,为革命。
班级里的男生大喊道,你是“反革命”,你是“反革命”。
我脸色大变,在课本和课外书里看到的最可恶的称呼居然落到了我的头上。我怔在原地。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名字,在这个学校里,我的名字就叫“反革命”。他们说,你姓反,你姓反,你是“反革命”。我对他们说,不是,我不叫“反革命”。但是这一切都淹没在群众起哄的浪潮之中。就因为那个女孩子站起身说的一句话,那个女孩子就是刘茵茵。
更让我悲伤的是,在她站起来的一刹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那条蓝色裙子,分明就是那一条,在我睡前的梦境里,在我醒后的梦境里出现了一万次的蓝色裙子。那天我在云端看见的就是刘茵茵。但是这么一个女孩子,随口的一句话,我就变成了反革命。怎么能是你,刘茵茵。
当时我在学校里已经算是风云人物,一切皆因为我们组成了山寨小虎队。当下午到来,我们三个人站在扎满了气球的舞台上,台上顿时炸开了锅,大家都在交头接耳,讨论着我的新外号。由于所有人互相耳语的时间不一致,但内容一致,所以这三个字无限次地进入了我的耳朵。霹雳虎站在舞台的最中间,我站在他的右边,我们三个站得像三叉戟一样端正,唱了一首《娃哈哈》,然后就被轰下台了。谈及这次不算成功的人生演出,我们认为是主办方对曲目的审查太过于严格。我们当初要求演唱一首小虎队的《爱》,但班主任认为,这很不好,你这么点年纪,懂个屁,你知道什么叫爱么?你这个年纪,谁允许你们爱的?
当时霹雳虎插了一句,说,那你们还老让我们爱祖国。
由于逻辑正确但政治错误,老师当时就怒了,骂道,因为我们的祖国是……我们的祖国是……是花园。好了不要说了,你们就唱《娃哈哈》。娃哈哈啊娃哈哈,每个人脸上都笑开了颜,多么喜庆。
我们唱完以后,回到了座位上,周围的同学们都在评论我们,当然,不会是什么好的评论,整个演出的下半场我都是恍惚的,以至于那四个女生什么时候上台唱歌的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们唱了一首张学友的《祝福》,几许愁,几许忧,人生难免苦与痛,失去过,才能真正懂得去珍惜和拥有,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这首歌唱完,得到了同学们如雷贯耳般的掌声,回想起我们唱的《娃哈哈》,我羞愧难当。这还让我想起了丁丁哥哥在我的耳边吟唱了大半首的歌曲。我们当时还有离愁别绪,那便是我们第一次面对大规模告别。小学的离别,那是最不能知道你身边的人未来将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物的时刻。
演出结束以后,刘茵茵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对不起。
我假装潇洒道,怎么了?
刘茵茵说,我不应该纠正你的错误,让你有了一个外号。给同学起外号是一个很不好的行为,但你的外号其实不是我喊出来的。
我说,我知道,我在现场的。
但我依然心跳加速。我知道自己内心所想,但曾经料想过的非常无奈的现实问题还是摆在眼前,刘茵茵已经一米六,而我只有一米四。而她的道歉冷傲得像一块没有缝隙的冰块,我知道那只是缘于她的家教。我就如同一只幼犬,面对着一块比自己还要大的骨头,不知道从何下口。这么长时间的幻想,在成为了现实的一刻,似乎并不那么美好,而我也再无暇回头意淫纱织和花仙子。
在临近毕业前的两天,我躺在床上。
这是一个多么尴尬的时期,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把这些时间都埋藏了,直接跳到和丁丁哥哥一样的年岁。事实上,它发生了。在我的回忆里,空缺了少年的时光,我的童年,我的青年,都在时代前行的片段里度过,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各种各样的标语和口号标记着我的成长,什么流行我追随什么,谁漂亮我追随谁,可少年时候的我在做什么?在那最重要的年岁里,也许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姑娘,刘茵茵,她却只给我留下了“反革命”这样一个绰号,一直跟随着我到了工作。工作的时候我离开了所有我熟悉的环境和朋友,这个世界之大能让你完全把自己洗没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我可以重新塑造一遍我自己,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我上一个角色已经演完了,这是我接的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