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四(第5/7页)
老头放下话匣子,捅开火;待火上来,搁上炒菜的大马勺,舀一瓢水进去;待水开了,从橱柜里端出一碗剩面,倒了进去;也是饭铺该关门了,都是一天剩的东西,待水裹着面又开了,老头把筐里剩下的碎肉,拍着筐底,都倒进这马勺里;接着放酱醋盐;起锅,看一碗盛不下,索性换成一个汤盆,将面和肉扣进盆里,又往盆里浇了一勺肉汤,放上些菜码。一碗面,足有两碗多的分量。吴摩西心领地向老头点了点头,端起烩面,三口两口,就吃下了肚。也是饿了,觉得这是自生下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但又想起这是在丢了巧玲之后;前几天跟巧玲在新乡东关鸡毛店里,两人就爱吃羊肉烩面;丢了巧玲,自己还觉得饭香,一口气吃了一盆,不禁自己抽了自己一耳光。接着泪“扑嗒”、“扑嗒”,掉到了空盆里。这一耳光惊动了饭铺掌柜的。像老婆婆一样的老头,放下话匣子,走过来,坐到他对面:
“客人有啥忧愁哇,这么伤心。”
也是十几天没遇到可说的人了,吴摩西擦着泪,瞒下出门找老婆的由头,只把丢巧玲一节,一五一十,来龙去脉,给老人家讲了。老人家听后,陪着吴摩西叹息一声: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说的是卖老鼠药的老尤了。又替吴摩西发愁:
“可开封这么大,大海里捞针,你哪里找得过来呢?”
又劝吴摩西:
“如此说来,就不是一个找的事了。”
吴摩西:
“那是啥呢?”
老人家:
“就是一个命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讲命了。老人家又劝吴摩西:
“盼就盼着你说的那个老尤,不是个人贩子,家里正缺闺女。”
话是这么说,可又不能不找哇。从第二天起,吴摩西又在开封找了五天。开封的大街小巷,旮旮旯旯,都跑遍了。过去在开封不熟,五天下来,竟全熟了。吴摩西突然又觉得,在开封找巧玲也不对,老尤知道与吴摩西说过,老尤来自开封,老尤拐带了巧玲,怎么会回到开封,让吴摩西找呢?恰恰是拐带了巧玲,他不会回开封,去了外地。吴摩西醒过闷儿来,当天离开开封,到了郑州;在郑州找了五天,又离开郑州,去了新乡;在新乡又找了五天,巧玲没找着,倒又去了趟东关鸡毛店,将自个儿的行李找了回来;离开新乡,去了汲县;离开汲县,去了安阳;又从安阳到了洛阳;周边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这一找花了三个月工夫。离开开封的时候,盘缠就花光了;吴摩西走到一地,边寻巧玲,边重操旧业给人挑水,或给人扛大包;挣下盘缠,接着再找。几个月前出门寻老高和吴香香时,吴摩西只想着在新乡假找,汲县、开封、郑州、洛阳、安阳等地,原准备瞎编,没想到为寻巧玲,倒是都跑了个遍。但三个月下来,也没找到巧玲。巧玲丢了,吴摩西也无法再回延津。自己虽跟巧玲亲,但是巧玲的后爹;县城南街“姜记”弹花铺的老姜,吴家庄的老吴,可是她的亲爷爷和亲姥爷;老吴的老婆,是她的亲姥娘;姜龙姜狗,是她的亲叔叔;虽然过去他们都跟巧玲不亲,但如果知道巧玲让吴摩西弄丢了,就是两回事了;他们不吃了吴摩西,也得打折吴摩西的腿。吴摩西再一次走投无路;漫无目的,从洛阳又回到了郑州。回到郑州,便去火车站扛大包。一是在火车站扛大包,活能接上手;二是郑州火车站大,人来人往,扛完大包能接着找巧玲。虽然知道三个月过去,老尤不知把巧玲拐到哪里去了,再想找到巧玲已是无望;但天天扛完大包,仍到火车站广场上、候车室里溜达。这时就不是为了一个找,而是为了自己心安。说话又到了冬天,吴摩西给自己添置了一身棉衣;穿棉衣时才知道,自己比去年瘦了一圈。一天在候车室溜达,路过厕所前一面镜子,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两个眼睛,已瘦得眍䁖进去;吴摩西眼睛本来就大,眼睛眍䁖进去,眉骨凸现出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说话在郑州火车站又待了两个多月。年也是在火车站过的。这天扛完大包,已是夜里十点。平日货栈八点就下工了,这天机务段急着往汉口运一批棉纱,临时往开向广州的客车上,加挂了两节货车,上货上到十点。收了工,几个扛大包的伙计,约吴摩西去喝酒;吴摩西笑笑,没去喝酒,又到火车站前溜达。这时的溜达,就成了一个形式:不溜达心里不安,溜达一圈,回到货栈,才能睡安稳。左右看着人往前走,突然听到一个女声在喊:
“洗脸吧——热水!”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起初也没在意,车站广场上,有许多卖小吃的挑子,也有专门卖洗脸水的:出站口几层台阶下,放着一溜脸盆;每个盆沿上,搭着一条毛巾;每个脸盆旁,放着一把棉垫包着的铁壶;铁壶里是滚烫的热水;一溜脸盆后边,站着一溜妇女;妇女都扯着嗓子在喊:
“洗脸吧——热水!”
旅客从站台里出来,讲究的,或为了解乏,便蹲下洗个脸,整整衣容。洗一个脸五分钱。吴摩西以为在一群妇女的喊声中,自己听岔了音,没有在意,接着往前走;突然又回身看,大吃一惊:原来一排卖洗脸水的妇女中,有一个竟是吴香香。当然现在的吴香香,已不是半年前的吴香香了。人也瘦了,皮肤也没那么白了,被风吹得黑红;面目憔悴不说,挪转俯仰之间,手脚也有些笨;又走近张看,原来她竟怀孕了。吴摩西已在郑州火车站溜达了两个多月,过去没发现吴香香卖洗脸水,想着她也是漂泊流浪,刚到了郑州。吴摩西接着又在广场找,发现广场转角处,蹲着一个男人,正埋头给人擦皮鞋,竟是“起文堂”银饰铺的掌柜老高。老高一脸胡茬儿,也瘦了一圈。半年来,吴摩西急着找巧玲,已经忘记了这对狗男女;也是为找巧玲,才在郑州火车站落下脚;没想到巧玲没有找到,无意之中,竟找到了他们。事情的阴差阳错,虽让吴摩西有些哭笑不得,但心中的怒火,“呼”地一下又燃着了。不是这对狗男女,自己还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当初正是因为他们偷情,为了出门寻找他们,才丢了巧玲;接着自己才无家可归。当初丢巧玲的时候,只觉得卖老鼠药的老尤可恨;现在想来,比老尤可恨的是他们。吴摩西二话没说,转身回了货栈。待从货栈出来,身上已掖上那把姜虎留下的牛耳尖刀。带巧玲出门寻找他们的时候,只是一个假找,没想着杀他们,带牛耳尖刀只是做个样子;现在巧玲丢了,自己也走投无路,意外碰到他们,吴摩西却下得了手。一个事情出来这么多岔子,始作俑者,就是这对狗男女;杀了他们,吴摩西能跑就跑,被人抓住,大不了偿命,来个同归于尽,也算一个了结。待回到火车站,发现刚从站台里涌出一帮旅客,人声鼎沸,不好下手;两人一个在出站口卖洗脸水,一个在广场拐角处擦皮鞋,人分在两处,又怕杀了这个,跑了那个;要杀就把他们全杀了,落个心里干净;便在远处钟楼下蹲着等。等着又想,半年不见,也不知这对狗男女都漂泊到了何处,又来到郑州;既然来到郑州,总该有个住处;想等火车站人群散了,尾随他们到住处,或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再下手。今天两人还活着,明年的今天,就是两个人的周年;如果加上自己,就是三个人的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