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黄昏(第5/21页)

萧伯伯那天对武逵说的话,全是我想对萧伯伯说的。天呐,原来萧伯伯是懂得这些道理的,他可以用这些道理去解劝别人,却不能用其来说服自己。我估计得没错,那天武逵叔叔走后,萧伯伯的精神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变,他不再愁眉苦脸了,愿意摇着轮椅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饭量逐渐增加了,气色也好了起来,也不再动不动就想发火了。我猜,他所以开始心平气和,是因为他看到自己熟悉的人中也有人得了与他相同的病,命运并没有独对他不公。我也是这时才明白,人是一种特别喜欢比较的动物,只要在比较中发现有人的处境比自己还糟,他就可能接受自己的糟糕处境。我们在陪护安慰病人时,这倒是一种应该加以利用的心理。

从此以后,萧伯伯就算安于轮椅上的生活了。他不再抱怨,不再恼怒,不再赌气,开始老老实实与轮椅做伴。每天早上起床后,他默默地让我把他抱到轮椅上,推他到卫生间里小解、大解,然后洗漱,之后吃早饭。早饭后,待我把承才送进幼儿园后,推他去公园呼吸新鲜空气;在他与别的老人说话时,我按摩他的右臂和右腿。临近中午,再推他回家,我做饭时,打开电视让他看看新闻。吃了午饭,我把他抱出轮椅——由于总是抱他,我的臂力也逐渐练强了,抱他时不再吃力——让他躺床上午睡。午休结束,再推他去公园与几个也坐在轮椅里的老人见面聊天。晚饭后,他再看一阵新闻,待我把承才哄睡,就给他洗澡,抱他上床。他的一天,除了睡觉,都是在轮椅上度过的。这对于一个练过武功、脾气暴躁、自视很高的男人,肯定是一种很不好受的生活,但萧伯伯终于低头接受了。

看来,人老了,有时你不得不低头,想一直像年轻时那样昂着头生活,难哩。

为了让萧伯伯的轮椅生活好过些,我开始对轮椅的种类与功能关注起来了。市面上在售的轮椅分两大类,一类是手动的,一类是机动的,因萧伯伯半边身子无力,机动的轮椅难以准确控制,容易出意外,不太适合他,所以我特别留意手动轮椅的品种和型号。我先后买了四个手动轮椅,一个是坐椅宽大柔软、可坐可躺的,且前边有横板可用来放水杯等用物,用来在春、秋、冬三季推他外出;一个是全用塑料制成、坐椅中间留有空洞的小型轮椅,供他大小便和洗澡用;再一个是两边扶手很高但坐椅较窄的,供他在饭桌前坐着吃饭用;还有一个全用实木做的轮椅,供他天热时候用。我没有让他抛开轮椅的本领,但我能尽力让他在轮椅上的日子过得舒服些。

时间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它硬是让萧伯伯最终习惯了在轮椅上过日子。待承才到了去小学读书的年龄,他已经能在轮椅上很熟练地吃、喝、拉、撒、洗、穿了,也能很自然地说笑了。我记得承才去上学那天,他含笑对承才说:小男子汉,到学校可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能考上政法大学,然后也当一个法官。到那时,爷爷会把当法官的全部经验都传授给你!承才“咯咯”笑着脆声应道:好的,爷爷。不过楼下的二毛说他将来要去美国上学,你说我去不去?

正在洗菜的我听了这话急忙想去岔开话题,但是已经晚了,萧伯伯已被这话勾起了对自己女儿的思念,目光立时暗淡下来。我当时想:今晚该以馨馨姐的名义给萧伯伯打个电话了——已经有些日子没打了,因为忙着承才上学的事,又把这事给忘了。

当天晚饭后,我洗涮完毕,便悄悄拿了馨馨姐留给我的那个手机,去小区外拨通了萧伯伯床头的座机,待萧伯伯拿起话筒之后,我按响了馨馨姐留下的第二段录音。

始终在监听着萧伯伯回话的我,这次一点也没听到萧伯伯的声音。这让我多少觉到了一点反常,不过当时我没有多想,只以为萧伯伯听到了馨馨姐的声音,心情应该会好起来的。未料我刚由小区外边回来,萧伯伯忽然对我说:以后不必这样做了。我当即一愣,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怔怔地看着他。

他低了声道:前几天,你去超市买东西时,承才从你的手袋里翻出了馨馨留下的手机,这个手机是我给她买的,所以我认识它。我当时很意外,以为是馨馨上次走时特意留给你用的,但我把它打开后,无意中拨到了留言开关,听到了她留下的那几段声音。本来,她这么长的时间不回来看我就令我不解,每次与我通话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是总说那几段话,更令我生疑。这下子才明白,她每次与我的通话,原来都是你在放录音。

我没有想到他发现了这一秘密,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伯……伯……我……

告诉我,她出了什么事情?萧伯伯双眼紧张地看着我。我这几天没有催问你是因为我害怕听到真相,现在请告诉我吧!

没出啥……事情……我一时想不出该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才不至于令他无法接受。

馨馨用这个办法来安慰我,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不在人世了,是吧?萧伯伯看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无语,只在飞快地想着减轻他受惊的法子,可我一时就是想不出来。我当时心里已经决定的事情是:不向他说明真相。因为馨馨姐走的方式太可怕,他不可能接受得了。

是不是她和常生在美国一同遭遇了车祸?他逼问着。

我的心开始疼,想着:也许说成车祸能把对他造成的伤害减到最轻?

如果不是一同出了车祸,他们中的一个肯定会回来看看我,会向我说明情况吧?即使馨馨是因为病重出事,那常生总该回来一趟吧?

我向他点了点头,极轻地说了两个字:车祸。看来,眼下只有这个说法给他带来的打击要轻一些。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萧伯伯见我真的点了头,身子一颤,能动的那只左手抬了一下,似乎想去抓住什么,两眼也立时变得空茫起来。我见状急忙上前扶住他,轻声喊着:伯伯——

那是啥时间的事?他的声音也抖得厉害。

有一段时间了。我不想说得很详细,因为说详细了就难免有漏洞。

我不该让他们出国呀——萧伯伯突然呜咽起来,泪水涌出眼睛,顺颊而下。美国的车太多了,肯定是常生在开车。他这个人刚愎自用,总是自以为是,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对一切都满不在乎,麻痹大意,保准是车速太快,结果把灾祸引来了……归根结底,馨馨不该找了他这个男人,我对不起馨馨她妈,我没有照顾好女儿,我该死哩……我该坚持不让他们结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