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7页)
他在田野里割草,那片田野他不太认识,但草长得很茂盛,泛着只有在春天、在夏天的雨后才有的嫩绿;那种绿色翠茵茵的,好像不是一片一片草叶组成,而是浑然一体的平淌的水——对,是大海!他没有见过大海,但他想大海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望无际,满眼都是碧翠的涟漪。那些绿草很密实,根本就看不见土皮,踩在上头像踩在新被子上。这个孩子没有想这么大的旷地,为什么不见一棵庄稼,远处也没有连绵起伏如山峦般的村影。他只是仰着脸,大口大口把清洁的空气灌进体内,他沉醉在被洗净的凉爽里。他忘记了割草,因为他刚才拿在手里的镰刀和篮子已没了踪影,仿佛一切额外的物品——除了他这副身体外——都会玷污这片草地。这个孩子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在草地上狂奔,兜了两个圈子,然后就故意绊倒在草丛上,又打了几个滚。他能感到草叶像凉滋滋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他的脸。他真想就这样永远采取这个姿势这个方式待在这里。当时这孩子还不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儿,因为死亡显得太遥远,压根儿不用他操心,不能不被忽略。他的喘息匀和些了,这时他听见有人喊他:“膀儿,膀儿……”声音很轻,轻得像草梢上荡来的微风。他真不想动,但他还是抬起头来。声音是发自不远处的一处树林里,是杨树林,因为他看见了白色的杨树干,还有一处一处眼睛般的树干上的疤痕。那树林并不大,比村子里的打谷场还要小些。那个声音仍在召唤他,除了奶奶,还有谁会这么轻柔,这么疼爱地叫他?“膀儿,膀儿……”不仔细听几乎都有点听不到,仿佛是微风中的一缕,不住地浮荡过来。孩子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他睁着疑惑的亮眼睛站在了树林前。这时有个白衣飘飘的女子走出来了。听不见她的脚步声,她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站住了。她离他近到了这种程度:她身上雪白的衣襟被风拂动,一下一下擦拭着孩子的脸,但这个孩子却一直看不清女人是谁,无论他怎么拼命忆想都想不起来。这个人让他感到这么亲切,就和奶奶一样地亲切,但他却不认识。陌生的女人叫着他的昵称:“膀儿,膀儿。”后来她说了一句话:“我是妈妈,你不认识我吗?”
“妈妈?”孩子想,“她怎么会是妈妈?——这儿是什么地方?”这个孩子不相信地看着穿白衣的女子,开始想一些他开始没想也不愿去深究的问题。他为什么看不清她的面容呢?既然是妈妈,为什么看不清她的面容?这片树林是哪儿来的?他不是出来割草的吗,奶奶还在等他割草回家喂猪,但他的镰刀、他的篮子呢?这时一只手向他伸来,“给,”那个轻柔的声音又缠绕了他,“这是给你的!”孩子违抗不了,一种超乎他意志之上的东西让他抬起手来,接过了另一只自称妈妈的手上递过来的东西:那是一团冰雪,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仿佛它们就是一团浓缩的阳光。孩子捧在手里,没有觉出应该觉出的冰凉。在他抬头寻找“妈妈”的时候,“妈妈”已经消失,而且他低头想再端详手里的东西时,那东西也没了。它们已经化成了许许多多细碎的屑末,渗进了他的手、他的身体里,像是一簇簇小火焰。孩子不住地甩手,想甩掉他刚才还捧着的东西——那团燃烧着的冰雪,但已经晚了,因为他觉得痛楚正在他身体里烈焰般蔓延、升腾,和刚才丛草的涟漪一样无边无际。他被淹没了。疼痛不是发自一个地方,是每一根发丝、每一缕肌肤、每一块骨头都疼得要命,像是有一万只刀子在他的身体内舞戳。杀戮来自他的体内,他抵御不了也无法抵御,这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孙猴子戴上紧箍咒,才是最严厉也是最无奈的惩罚。人是不怕来自外界的敌手的,而身体内的敌人他却无法征服。疼痛使他扑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在折磨的间歇他睁开了锁闭的眼睛:他发现他在的地方是南塘!他就在塘堰上翻滚,镰刀和篮子就放在塘半坡里,白杨树一边议论纷纷,一边低头窥瞰他……这时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膀儿,膀儿……”
是奶奶在叫他。奶奶正在烧火做饭,他睡的豆秸铺紧挨着锅灶,此时他痛楚的面孔一半被窗棂里钻进来的阳光照亮,一半被灶膛里的火光燃红。奶奶叫他快快起床,烧红薯已经熟透。淡蓝的炊烟在孩子眼前缭绕,他呛得咳嗽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奶奶,而是马上闭紧了眼睛。奶奶说过,醒来不能翻身,否则你就记不起做了什么梦。梦是经不住翻身的,身子一抖它就吓跑了。梦是熟透的果子,风一摇晃树就留不住它了。孩子闭着眼睛,于是一幕一幕,梦境再度显现。但他受不了那种痛楚,他知道他已不在梦里,而是站在梦外想梦,于是发出挣扎的呻吟。他的呻吟惊动了奶奶,“膀儿,膀儿,你又发啥癔症!”奶奶手里捧着焦黑的烧红薯,站在他跟前。“你是做噩梦了吗?”奶奶问,一边把烧红薯皮儿剥掉,黄澄澄的薯瓤就像一朵花,盛开在奶奶的慈爱的笑脸前,盛开在奶奶手上。“快,”奶奶说,“快快,你不知道这块红薯多甜!”奶奶舔着焦黑的薯皮上带掉的薯瓤,一边把那朵盛开的黄花递给已穿好棉袄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