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6页)

但“山难改,性难移”,善良的习武总是改不了善良的本性,他没有“吃一堑长一智”,而总是伤疤未好疼痛先忘。小习武自小就不会跟人记仇,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有怨怼的概念,哪怕是一个孩子刚刚捉弄过他,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擦干,假如他模糊的泪眼发现那个孩子因为过度得意而一失足跌倒,那他会顾不上再哭,顾不上再擦泪而是赶紧上前把那个刚刚欺侮过他的孩子从地上搀扶起来。习武总是以帮助别人为乐,像是一只鸟需要歌唱,帮助他人成了习武的第一需求。七岁的时候习武开始帮人照看孩子,九岁那年他已经能弓腰附着在架子车车尾,让前头拉车的人莫名其妙感到猛一轻松;他帮人看护菜园,帮人寻找走失的牲畜,陪伴胆小的人走必须走的夜路……习武像一条善良的狗,对每个人都忠心耿耿。他随唤随到,从没有谋求过点滴报答。

就是在这种浑噩的单纯中,习武在这个世界存在到了第十一个年头。可能是积攒的声音化作了高度的缘故,十一岁的习武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他显得瘦肩削腰,微微有些驼背,走起路来朝前探着头,机灵,敏感,保持着一触即发的神态,随时准备应付因为听觉欠缺而总是迟半拍才觉察到的变故。因为一触即发,习武总是一脸惊慌,像是他一直在深沉的睡梦里,而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击碎了他的梦境,他大睁着双眼,不知包围着他的又是一些什么深不可测的可怕事情。

在习武十一岁这年,他的姐姐莲叶从村里小学毕业,离他远去八里外的镇上读初中。对习武来说,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惊天动地大变故,因为姐姐莲叶一度是他生活里的支柱,不可或缺。莲叶大习武两岁,从很小的时候——莲叶瘦削的脊背能驮动胖乎乎的习武的时候开始,姐弟俩就形影不离,相依为命——用“相依为命”这个词来形容莲叶与习武姐弟俩的情形绝不夸张,大人们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照护小习武的重任顺理成章落在了小莲叶的弱肩上。她三岁那年已经驮着习武在村子里跑来跑去,以致趴在她背上入睡成了小习武的习惯。她教他蹒跚学步,教他一个字一个字学说话——就是在教习武学说话时,莲叶才发现似乎小弟弟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对声音置若罔闻……因为习武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莲叶曾经伤透了一颗童心。她想痛了那颗生着微微泛黄的浓密发丝的小脑袋,想尽了百般办法,最终也没能使小弟弟在她大声呼唤时对她笑笑。莲叶比别的孩子上学晚了一年,因为在该入学的那年任谁也没法把她哄进学校。她挂心习武,她不愿离开他一步。她说只要她不在跟前,那些无法无天的孩子会变着法子欺负弟弟,“不知道能把他怎么样呢?”她哭着说出了这句话。于是那年莲叶没有上学,等到第二年在正义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她才泪水涟涟地走进了学校。莲叶走进学校的时刻像是要与可怜的弟弟生离死别,一步一回头,一路走一路哽噎,让全家人都跟着她揉红眼睛。

莲叶身在学校,心却全牵挂在小习武身上。放学铃一响,总是她第一个冲出学校。她怕奶奶事情一多,就会忽略习武,而父母整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又咋能把心思放在习武身上的。习武不比别的孩子,习武是个哑巴,要是碰上个啥事儿,他会听不见,会反应迟钝,比如从天外突然飞来一块砖头——不知为什么,莲叶总是想象着会从天外凭空飞来能取走人命的砖头——那样这个世界就不再会有小习武的身影了……许多时候莲叶都被自己的这种想象吓得目瞪口呆,她在教室里如坐针毡,想马上回家看看。她经常半晌不夜地从学校跑回家,挨老师的吵,也挨家长的吵,不过她不在乎。是的,莲叶的学习成绩不是太好,没能遂正义的心愿。但正义像嘘水村流行的观念里的那样,有点重男轻女,也没在莲叶身上寄托过高的希望,莲叶能拿到初中毕业证他也就满足了。事实上最后莲叶没能满足正义最小的这个心愿,初中二年级没有上完,她已经不再每六天才回家一次,而是天天都待在了家里。促使莲叶做出辍学决定的还是弟弟习武。

那时候中学还没有像后来那样实行“双休日”,每周还只能休息一天。到了星期六的下午,莲叶骑的那辆八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就会满载着即将见到全家人包括弟弟习武的快乐出现在村口。到了这一天,一吃过午饭,习武就哪儿也不去,一个人去村口那儿踅来踅去。家里人知道他是在等姐姐,嘘水村的人也都知道这个小哑巴是在等他的姐姐。这一天嘘水村的成年人们会善心发作,不会有人使唤习武,他们见了他会善意地顺路朝远处一指,不是告诉而是安慰他那尚且渺无踪影的卑微的心愿。

那些和习武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此时已经上小学三四年级,星期六下午也同样是他们的节日。他们把这天当成“除夕”来过,因为第二天一整天都不需要操心老师的脸色阴晴,可以痛痛快快玩上一个上午另加一个下午,和过年差不了多少。他们像笼中放飞的小鸟一样每根羽毛都流淌着欢愉。他们从父辈们那里秉袭来的好奇心空前高涨,一双双亮光熠熠的小眼睛不约而同盯上了在村口那条路上徘徊往返的习武。像猎狗发现了携带有新鲜香甜伤口的猎物,他们垂涎欲滴。小哑巴身上可做的文章太多,令他们小小的心脏兴奋得抽搐。无论如何他们可不能放弃这种放纵取乐的机会!

这些孩子如一张白纸没有负担,能马上使想法付诸行动。他们嬉皮笑脸地包围了习武。习武有些怯这些孩子,因为他们花样不断翻新,现在比过去更使他晕头转向穷于应付。他们从领口那儿往习武的衣裳里灌土,而在习武解开裤带抖搂土粒的时候,他们又冷不防把他的裤子撸到裤脚。他们熟知习武好帮人忙的天性,于是故意把谁的书包扔在路旁一棵树的高高的树枝上,在那个孩子哭着够书包时,他们怂恿习武去帮忙,而习武不会爬树,他们就可以借机让习武一次次从树干上滑落大出洋相。总之习武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浪潮,能让他们集体笑痛肚子,笑得差点岔气,让星期六下午的绚烂色彩远胜于第二天的星期日。

这些孩子极其精明,他们轮流派出一个人望风,只要莲叶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一在大路尽头闪现,他们保证能在一分钟内呼啦撤退得无影无踪,就像习武一直是一个人在苦等姐姐,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从来没有过以习武为中心的热闹的游戏也没有过飘荡在空气中的丝丝缕缕恶意。起初莲叶没有发现异常,或者说没有想过弟弟会因为在村口等她而正在被人捉弄,而习武又不可能诉说原委,因为他不懂人间的语言,他只能看见一切、把一切记在心里而不能表达一切,即使习武能够张口说话,能说出一切事情,他也不一定会多说一句话,前面说过,习武从不记仇,他的记忆有一种奇怪的滤网,能安全地过滤掉所有人间的丑陋,像是丑陋从没有存在过,世界永远阳光灿烂,形势永远一派大好。莲叶看见习武衣衫不整,又当是父母整天太忙顾不上稍加打扮习武,就像她在家时那样,这时莲叶越发觉得她离不开弟弟,弟弟也离不了她。直到有一天——这天因为学校里老师开会,她比通常早回来了一个小时,她终于发现了弟弟衣衫不整的秘密。这一天习武不但是衣衫不整,衣衫上还被飞驰的摩托车撕开了一条大口子,这条大口子几乎把习武身上穿的那件棉袄一撕两半,摩托车死命地不由分说地抓起习武就走,刺啦撕开了习武——这幅景象就发生在莲叶的视野之内,于是莲叶的泪水决堤洪流一般汹涌奔腾,她再也不愿意离开弟弟一走六天远去镇上的中学,她要天天守住小弟弟,只要她活一天就一天不让习武遭受人间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