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很久以前(第2/5页)

“是吗?”江际恒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耽搁了这么多年,该结了。”

他低头吃沙拉,动作优雅。

叶雪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家餐厅很难订,我也是托朋友才留了一桌,”江际恒放下刀叉,拿起酒杯摇了摇,“怎么不吃?是菜不合胃口,还是不高兴见到我?”

“际恒,我知道你喜欢我。”叶雪缓缓开口。

“嗯,你一直都知道,”江际恒笑容未变,镜片后的眼神意味不明,“那又怎么样呢?”

他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亮光,轻轻叹息:“大金塔真是壮观。”

“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爸带我来仰光,我们在街上走,突然就停电了,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整座城市只剩下大金塔在夜色里光芒万丈,璀璨得像在梦里一样,”他的视线落在叶雪脸上,语气异常温柔,“这里的人觉得世界上金子最宝贵,就把金子献给佛,指望着来换来世的幸福。要我说,真是蠢,这辈子的事都说不定,还下辈子?自己都救不了自己,还指望别人?”

“小雪,走近一个人,和走进一个人的心是完全不同的,”隔着举起的酒杯,他的视线幽深,“这种本质的区别,你也能体会,对吗?”

“你想说什么?”叶雪僵直了身体。

“他已经不爱你了,”江际恒冷冷出声,“你心里清楚。”

“这不关你的事,”叶雪站起来,“我先走了。”

“不关我的事?”江际恒起身上前,捉住她手腕,“如果不是我,你早死了,早就被扔在山沟里了!”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叶雪用力挣扎,碰倒了酒杯,江际恒却怎么都不放手,她往后一躲,另外一只手压在了杯子上,碎裂的声音伴着她的痛呼同时响起。

“该死的!”江际恒松开钳制,抓住她流血的手检视,瞅见一道不浅的伤口,视线顿时冰冷。

见叶雪眼里噙着泪不说话,他抬手将她鬓间碎发仔细挽到耳后:“小雪,你乖乖的,好不好?”

她语带委屈:“我知道他不再爱我。”

“没关系,你有我,”江际恒轻吻她的头顶,“你乖乖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语气异常温柔,却让叶雪不寒而栗。

江际恒在19岁时,并不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仿佛一夕之间,父亲交好的某银行分行长受贿被抓,江家资金链断掉。他在国外的学费与生活费无着落,只得回来,眼看着父亲四处求助,受尽冷遇。最难堪的是讨债的上门,拍着他的脸奚落——这么细皮嫩肉的男孩子,不如去夜总会,替你爸分忧解难。对方眼神里的猥琐和掌心的湿汗,让他冲到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他在最绝望时用仅有的钱买了车票去北京找叶雪。

她说有事,约的是晚上六点见面。

他按捺不住地先去了校园,看到人声鼎沸的篮球场上,白裙女孩和同伴激动地喊加油,看到进球高兴地跳起来,那一抹灿烂的笑容在夕阳里美得夺目。

他想起年少时骑车载着她,山路上洒满星光,她坐在他身后唱歌,唱错了词,也是那样开心地笑,吵醒了路边栖息的鸟儿,惊扰了温柔的月色。

只是眼前她的笑,是为篮球架下另一个人绽放。

原本是两个人的见面,却成了三个人的晚餐。

他还没有开口,叶雪已经担忧地看向他,说知道了他家的事。

他低头看见自己衣袖上沾了一点灰,透着风尘仆仆的狼狈,越看越碍眼。

再抬眼时,却见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叫程立的男生脸上,后者点点头,我给我哥打个电话,他能帮些忙。

程立的语气很平静。

没有半分鄙夷,也没有半分不愿,也没有过分的热情。但就是那种平静,那种从容,那种得当,刺痛了他。

他忽略了叶雪脸上宽慰的神情,笑着致谢,并拒绝。

他连夜离开了北京。月台上呼啸而过的风,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小孩哭闹,有妇人埋怨,有人大声打电话,问钱怎么还没到账。千人千面,个中滋味,谁又在乎谁。

回到云南家中,桌上只有母亲留的一张纸条,说不必找她。医院打电话来,说中风的父亲需要他付医药费和住院费。

他看着镜中自己一张憔悴却清秀的面孔,突然就笑了。

从来笑贫不笑娼,债主当前,容不得人矫情。

走出家门时,却被人拦住。对方名叫王杰,问他,有一尊玉佛要出手,能否在他家拍卖行拍卖。

他迟疑着点头。他只要活下来,体体面面地活下来,无暇去管眼前路将通向何方。

第二年秋天,地方报纸开始刊登仲恒接班人如何力挽狂澜,尽显商业天赋。

有时天堂地狱一线间,只是人们分不清,究竟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

如今33岁的江际恒,午夜梦回时看到镜中的自己,仍会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你真可怜,不过是他人手里捏着的棋子。

他会摇头冷笑,不,没钱才可怜。

而且,他不会一直做棋子。

本该属于他的,他会尽数要回来。

时光流转,他想要的基本已经在他怀里,只差一点,就差一点。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却没有什么凉意。连风吹过来,都带着一股潮热的感觉。三五个孩子赤脚在田地里追逐,溅了满身的泥巴,其中有一个冲到了屋檐下,被持枪守卫呵斥了回去。

魏启峰朝佛像拜了拜,上了一炷香,转身招呼程立一起坐下。

“魏叔。”他身旁一人轻喊了他一声,表情有些尴尬。

“嗯,是王杰啊,”魏启峰抬眼瞅了下这人,仿佛完全没注意他已经等了足足半小时,“你来了,好像好一阵子没见你了吧。”

“是,”王杰连连点头,“一直比较忙。”

“看来是真忙,忙得都快把我这个老头子忘了,”魏启峰径自切雪茄,“拍卖行和赌场的生意还好吗?”

“还不错。”王杰回答,语气恭敬。

“生意比去年少了三成,算不错?”魏启峰瞅着他一笑,“是不是找到别的更赚钱的门路了?告诉我,让我也多学习下。”

“魏叔您说笑了。”王杰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笑容有些勉强。

“我说笑?”扔在桌上的雪茄刀发出一记突兀的声响,魏启峰敛了笑容,眼神冰冷,“我看你都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吧!”

眼见王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程立收回视线,低头专心喝他的杯中茶。

人在江湖,有身不由己,也有不知餍足,他日可以为利称兄道弟,来年也可以为利异心别起,不过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死心塌地当条狗,自然有狗的安稳命运,但就怕认不清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