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第10/13页)

范强首先看到的是盘腿坐在铺位上的一个年轻女人。范强以为她就是列车长,所以他上来就喊了人家阿姨。见她没有反应,他愣了一下,又改口喊了一声小姐。他注意到包厢里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他之所以没把他看成列车长,是因为那是个隆鼻、鬈毛、深目的老外。范强正有点手足无措,站在他身后的乘警突然又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拖了出去,并且主动把门给人家拉上了。范强穿的是父亲死后留下来的goldlion衬衣,是为了这次旅行特意穿上的,所以一听到衬衣被撕裂的声音,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被搞得衣衫褴褛,又该如何去见华叔叔呢?他当然还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华林叔叔并不在汉州,而是和他一样,正在黑暗中穿行。

“我不是贼,也没有逃票。”范强再次申辩。可那两个乘警只顾捂着嘴笑,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我到汉州,是为了见我的叔叔,他可是个人物。”他又说。胖乘警听不得他的罗嗦,又一次举起了手中的电警棒。与此同时,瘦乘警把食指竖到了唇前,示意他不要吭声。然后,两个乘警都把耳朵贴向了包厢。“怎么还没有动静?”瘦乘警说。两个乘警同时又换了一只耳朵。“不要着急,鬼子进村历来都是悄悄地进行。”胖乘警安慰同伴,同时剥开一块泡泡糖,塞进了同伴的嘴巴。

范强这时才明白他们搞的是什么名堂。用老家阳城的说法,这就叫听房;用书上的说法,这就叫窥阴。范强现在也替两位乘警着急了,他知道,如果里面一直没有动静的话,两位乘警就会拿他出气。电击的滋味,他真的是不愿再尝了。

有一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她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手中端着一个放着菜碟和葡萄酒的塑料圆盘。等她走近,那个胖乘警就伸手从小碟子里捏了一只鸡翅。他还示意同伴也来一只尝尝。可那个瘦家伙只对酒感兴趣,上去就抓住了酒瓶。在那个女的用圆盘敲门的时候,他们又带上范强,迅速躲到了一边。

“真不是我干的呀!”范强又一次叫了起来。现在,他们三个都站在车厢的接头处。范强的眼睛一直盯着胖乘警手中的电警棒——直到现在,他还感到脑仁隐隐作痛,眼珠似乎像金鱼一样一直往外鼓着。“我也没有逃票,我真的是买过票的。”他又一次去掏自己的口袋,好像他丢失的钱和车票还能从那里变出来似的。他的申辩慢慢变成了央告,求他们放他一马。他还再次告诉他们,他叫范强,是临凡商专的学生,他现在要到汉州找一个名叫华林的教授,华教授家的电话是3839452。

在他的反复央告下,那两个乘警押着他往老刘他们所在的包间走了一趟。在那里,范强意外地找到了他的那张卷在床单里的车票。至于他丢掉的那些钱,老刘和老张都发誓没有看见。他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这时候他突然想起来,火车停靠在那个名做尚庄的小站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经紧紧地抱过他。他当时只是感到几分奇怪,他现在相信,那个人很可能来了个顺手牵羊……

“打扰了。”他们对老刘和老张说。当老刘他们又躺下的时候,两个乘警又把范强拖了出来。“这不是你待的地方。”他们对范强说。范强感到自己的后腰又被那根硬东西顶住了。虽然那玩意儿此时并没有通电,可范强还是筛糠似的战栗个不停。

弥漫在包间里的酸臭气,发自床单上的那些秽物。秽物的颜色层次分明,华林以此断定,在他上厕所期间,香港客不止呕吐一次。服务员可以清除掉秽物,但无法清除它的气息。服务员走了以后,华林才发现,香港客枕边的那本《现代性的使命》上面,也星星点点地沾了一些秽物。华林赶紧把那本书拿了过来。秽物中有些透明的小颗粒,华林知道那就是原来的鸭掌。当他细心地用自己铺位上的床单擦拭着那些小颗粒的时候,他又闻到了已经发生了变异的芥末的味道。

他就在那本书的封三上开始了他对徐雁的安慰,他写道:

你别哭了。当我们的亲属好友死的时候,我们其实应该感到快慰,因为我们有了令人安慰的保证——他们再也不会受今生今世之苦了;好吧,让我陪你一起哭吧,一想到人家把他放在冷冰冰的地下,我还是想陪你痛哭一场。

写得多好啊!他想,徐雁应该对我的安慰感到满意。这种话可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徐雁一定不知道,分号之前的话来自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分号之后的话来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有奥古斯丁和莎士比亚来对她表示安慰,她确实应该知足了。她应该擦干眼泪,张开双臂,迎接我的大驾光临。

徐雁的面容在那段文字中浮动,也浮动在黑暗映衬的窗玻璃之上——它多么像一面可以透穿时光的镜子!徐雁,她依然像一个清纯的少女,仿佛时间在那张面容上永远地驻足了,他甚至看清了她那干净的眼白,鼻翼皱起来时形成的细小的纹理。当她习惯地捋着自己的秀发的时候,润白的耳轮就闪烁出一道令人心醉的光亮。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之所以要像急猴一样,匆匆忙忙地赶赴阳城,与其说是要参加老范的葬礼,不如说是为了再次见到自己的初恋情人。一种久违的冲动击中了他,让他的身体都绷紧了。

那一声“咔嚓”短促而有力,在火车的轰鸣中,它又是那么细微,几乎难以听见。范强就是伴随着那一声“咔嚓”,被锁到两节车厢之间的。隔着门上布满灰尘的玻璃,他看到两个乘警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硬座车厢,而把他一个留到了这个比厕所大不了多少的“囚室”。操他妈的那个×,他压低嗓门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但只过了短短的几分钟,他就适应了这种囚禁生活。囚室就囚室吧,回到硬座车厢不见得就比这里好。瞧,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一点也不挤,别人想进还进不来呢。他这样想的时候,外面确实有两个人拍打着门想进来。那两个人刚才就躺在这里,是乘警把他们清除出去的。他们的鼻尖在玻璃上压成了两个小平面,显得怪里怪气的,让范强联想到了进城的农民把鼻尖压在商场橱窗上的情景。

“这里当然凉快,还能做广播体操,但把你们撵出去的是老警,而不是我。”范强潇洒地耸耸肩,双手一摊,对他们说。他捡起地上的一份报纸,坐了下来,然后熟练地用双膝支住了下巴。那样一个坐姿是他从小练就的,他记得父亲也喜欢这样坐。前年的暑假,他到阳城的卫生局看望父亲的时候,一推开门,就看到父亲像猿猴那样圈腿坐在沙发上,在和一个女人嘻嘻哈哈地聊天——他后来才知道那个女的就是父亲的相好——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之间,父亲就已经死去一年多了。他记得父亲当时让他叫她阿姨,可他懒得那样叫。他心里想,你这个当爹的随便睡个女人,我都得叫阿姨吗?我没有叫她姐姐,就已经给足你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