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身(第4/13页)
现在,她就这样像女巫一样骑着她的竹杖飞到了垃圾场。来过几次之后她对这个地方已经很熟了,知道什么地方会有新鲜的垃圾,她摸索过去,蹲下去开始在垃圾堆里翻找。有很多是煤渣、废弃的日用品,还有很多已经腐烂的菜叶和食物,有时候还会摸到动物的粪便。她像条狗一样把那些垃圾放在鼻子下面一样一样地闻着,因为没有了眼睛,倒像是补偿她一样,似乎在她脸上长出了好几个鼻子,任何一缕细若游丝的气味都能被她捉到。她一边用鼻子找食物一边用耳朵捕捉着周围的声音,她倒不是怕猫狗,她是怕这个时候碰到人。在深夜看到有人在这儿翻垃圾,谁都会觉得害怕吧。害怕倒是小事,别人会怎么看她?她一个给人算命的半仙,居然在这儿找垃圾吃?简直要与虫豸猫狗为伍了,连人境都进不去了。不过,在这县城里,可有谁真的把她当人?她什么都不是,不是仙,更不是人,连虫豸都不算,她只是这县城身上的一块烂疮,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爷爷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一个瞎子,为什么还一定要让她活着?一只野猫和她熟了,蹭进了她怀里,她把脸伏在那只猫的身上,那种温暖让她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然后,她把那些还没有怎么变质的食物装进随身带的一只布袋里,背着布袋开始往回走。
不重的布袋压着她,她却恍惚觉得这是一座五行山,连身上这层非男非女的皮囊也压着她,似乎正把她向着大地最深处最暗处扣去,她每走一步都要用千钧之力似的。她又担心这时候碰到人,毕竟背着一袋垃圾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可是,就算真的碰到人了,她也无处逃遁。心里着急,步子便快了些,竹竿笃笃地敲在青石板路上,茂密,葱茏,敲成了一片幽深的竹林,她一个人在这林子里豕突狼奔。有月光正落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它纤巧柔软的重量,可是,那月光也不过是天上的街市,她不能像嫦娥一样奔它而去。
这个晚上,在这月光下的却波街上,并不是只有常勇一个人。这个时候路边还坐着三个男人,在乘凉,只是常勇看不到他们罢了。三个男人中有一个是杨德清。杨德清在县城里被纳入“窜房檐的”,意思就是居无定所的流浪汉。其实他老宅中的破屋还是有一间的,只是年久失修,看起来一触就倒。他大约也是怕被埋进里面,十有八九就在外面择一处过夜。就是随便往树上一挂,他居然也能睡着。这杨德清十几岁上便相继没了父母,为了找口吃的,他曾爬上邻居家厨房的屋顶,揭去瓦片,在屋顶上刨出一个洞,再从洞里跳进去找吃的,吃完再从洞里爬出去。后来邻居忽然发现屋顶怎么开了天窗,开始疑心是老鼠干的,后来又觉得没有这么巨大的老鼠,便暗中观察了几日。结果捉到杨德清正吃完往出爬,邻居拽住他的腿像摘枚果子一样把他摘下来,再绑到树上好一阵毒打。
这次差点被打死,此后杨德清偷盗少了,也开始自食其力。谁家办丧事就把他请来,抬个棺材,捧个童男童女、纸牛纸马的。后来有些人家丧事规格高了,他还得负责捧纸宅院、纸汽车、纸小姐,反正这些送往阴间的东西都是他的专利,别人也不会和他抢。纸人、纸马、纸车像绫罗绸缎一样披挂了他一身。身上压的东西太多,他像只寄居蟹一样几乎全部被覆盖了,只能缓慢地往前蹭,从背后看上去,他肥大得惊人,像一坨吸饱了水分的棉花,蛮横华丽地塞在丧葬队伍中缓缓前进。等到丧事办完了,主家赏给他一碗炖菜馍馍,外加几块钱的劳务费。专捧死人的东西,未必有多劳顿,但毕竟骇人,不是人人都干得了。于是,杨德清也算蹭了死人一碗饭吃。
杨德清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还是没有女人,平日里人们见了他连躲都来不及,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一天,杨德清在丧事上帮忙,主家为了招待来吊丧的客人特意杀了一头猪,两爿血淋淋的猪肉没人扛得动,主家便让杨德清扛进厨房里。结果杨德清进去半天还不出来,主家打发人去看看那小子是不是在偷吃生猪肉。那人站在门口一看,立刻呆住了。杨德清把裤子脱到脚跟,光着屁股正在使劲戳一爿猪肉。原来他在这爿猪肉上发现了一个洞,这可是肉质的洞啊,带着肉类才会有的荤腥和柔软,不比那些墙上的洞、树上的洞,坚硬而毫无情趣。于是,他如获至宝,毫不犹豫地脱了裤子,拎起自己已经硬起来的家伙塞进了那个肉质的洞。
刚戳了没几下他就被人捉住了,来人像钟馗捉鬼一样一把揪住了他,硬生生地把他从那爿肉里拽了出来,拽出来的时候他的家伙上还挂着几滴猪肉上的血,像一把刚从尸体里拔出来的刀,鲜艳,凛冽,诡异。在被拽出来的一瞬间,他脸上还挂着一种高潮即将到来的表情,紧张,痉挛,狂喜,对那瞬间要死要活的最虔诚、最神圣的期待。然而,这表情在他被拽出来的一瞬间,像婴儿提前出了子宫一样被冻住了,甚至,这冰雪般凝固的表情还在他脸上停留了长达几秒钟。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只要再给他哪怕一秒钟,他就迎来高潮了,他人生的某一种仪式就完成了,不能和女人做,总能和猪肉做吧,他就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可是现在,他几乎是整个人都被连根拔出了,在那瞬间的冻结之后,他就着窗外的阳光,清楚而恐惧地看到,他那个地方蔫了,它挂着死猪的鲜血瞬间便变得很小很柔弱,变得透明而无辜,它几近于消失,要缩回到他的身体里去了。他突然便觉得痛彻心扉,他不顾一切地挣脱开,裤子也不提,光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此后办丧事的人家也不敢雇用他了,县城里老老少少的女人只要远远见到他,必定转身就跑,就连八十多岁满嘴没有一颗牙的老太太也是如此,颠着小脚跌跌撞撞地乱跑,生怕杨德清掏出家伙强奸了她们。她们不仅如此,还恨不得把杨德清碰见的母狗、母鸡、母猪都救下来,似乎杨德清身上的其他特征都已经退化消失了,唯一留下来的只是一根硕大无比、令人恐惧的生殖器。
杨德清为了活着,再次开始小偷小摸,有时候在农忙时节还替种地的人家挑挑粪,把粪浇到地里再守到半夜浇一次水,免得庄稼被粪烧死。可能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才二十多岁他满嘴的牙就掉了一半,剩下的几颗走风漏气地站在他嘴里遥遥相望,嘴唇瘪进去,活像个老太太。这个晚上,杨德清和两个“窜房檐”的小兄弟正坐在街边乘凉,反正他们也无家可归,夏天的晚上什么时候犯困了往石阶上一躺就是一觉。他们三个听到竹杖声就知道是常勇过来了,他们不说话,像看戏一样等着常勇上场。果然,月光下,常勇背着一只袋子,拄着竹杖笃笃地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