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9/10页)
12
赵少忠来到堂屋的时候,酒席已经散了,桌面上杯盘狼藉,像是被秃鹰洗劫一空的鸡栏。菜肴的油脂在冰凉的空气中冻结住了,酒香的气息仍在屋子里萦绕着,堂屋的东侧有一个门洞,通向西院。这个院子已经很久没有人进去过了。里面堆放着一些木料和早已朽烂的几只蜂箱,地上爬满了青苔,蟑螂的粪壳和蜘蛛网在墙角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低矮的院墙上长着一溜胡琴草,干枯的草茎在风中摇摆着,墙边的一扇木栅栏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扒开,门外的原野上稀稀落落的一片竹林被阳光遮盖着。
西院中挤满了人,嘤嘤嗡嗡的嘈杂声在院子里回荡着。赵少忠走进西院,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他看见猴子浑身是水躺在一只褐色的酿酒用的水缸边。在他的记忆之中,那只早已废弃不用的缸一直就放在那里,只有在收获的季节才用它来存放一些稻壳和谷糠。现在,那座缸在连绵的雨雪中蓄了深深的积水,缸底的四角长满了青草。
猴子仰卧在潮湿的地上,头发湿漉漉的,他灰黑色的嘴唇张得很开,露出刚刚长齐的虎牙。赵虎半跪在猴子的尸体边,拨弄着猴子脖子上挂着的烂泥烘成的蟾蜍哨子呆呆地发愣。梅梅伏在墙上抽泣着,她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么高的缸,猴子怎么会爬上去的?”赵虎说,他围着缸沿转来转去。
“等我们发现他时,他早已冻僵了,大半个身子浸没在水中。”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赵少忠看着猴子的尸体,心头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过去平静的岁月之中,他总是被隐约的恐惧感压得喘不过气来,当灾难在他身边降临的瞬间,那种压抑之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点上烟锅,在那堆木料上坐了下来,他一时还意识不到悲痛的侵扰,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他看见在院墙门边的枯草之中,有一堆冻成饼状的呕吐物,腐沤的气息在院里飘散开,蛰伏在砖缝中的地鳖和硬壳虫嗅到酸涩的气味,一串串地爬出来。
赵少忠静静地吸着烟,察看着天色,太阳已经偏西了,急着赶路的客人纷纷走散了,花圈店的钱老板和赵立本走到了他的跟前。钱老板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苔藓,欲言又止。过了半晌,他终于问道:“那个麻脸的青年是你家什么人?”
“你这话怎么讲?”赵少忠感到一阵紧张。
“没什么事,随便问问。”钱老板笑了一下。
“那个麻脸人现在在哪儿?”赵少忠问。
“早走了。”赵立本说。
“在酒席上,他一连摔坏了好几只酒盅,我们还以为他喝醉了。”钱老板说。
赵少忠没有吭声,他看上去像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看见他走进了这座院子。”
“我也看见了。”赵立本说。
“起先我还以为他去院里解手,”钱老板说,“不一会儿那边就传来了呕吐的声音,半天不见他回来,我走到院子里一看,才知道他早已走了。猴子趴在缸里,大半个身体没在水中,缸沿上露出他的鞋底。”
“你是说麻子和猴子的死有什么……”赵少忠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有没有,”钱老板说,“我只是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
“我也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赵立本附和着。
赵少忠在木料上磕了磕烟锅,站起身来,钱老板和赵立本慢慢地往外走,钱老板走到那扇木栅栏门边,又转过身来:“什么时候出殡?”
“晚上吧。”赵少忠想了一下,说道。
“等会天黑了,我让人送几只花圈来。”
13
天色渐渐地暗下来,屋子里早早地点上了蜡烛。赵少忠默默转着桌上的一只空茶杯,看着蜡烛吱吱作响的火花发愣。赵少忠自己也无法说明原因,自从猴子降生的那天起,他就一直不太喜欢他。现在,他突然在赵家大院消失了,像屋檐下飞走的一去不返的燕子,除了心头偶尔掠过的一丝空落落的感觉之外,他并不感到过分的悲痛。只是刚才钱老板断断续续的话,在他内心的静水中溅起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柳柳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她瘦弱的身影不时打着寒颤,好几次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梅梅和她紧紧地挨在一起,她的辫梢上蓝色的蝴蝶结已经松开,柔软的长发被风吹散,粘贴在潮湿的脸颊上。
“那么高的缸,猴子怎么会爬上去?”赵虎说。
屋子里静悄悄的,翠婶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飘飘忽忽的,叹息的声音不时传过来,猴子的尸体已经被人抬到院子里的一块门板上。一个年老的女人正在给他换衣。哑巴倚在堂屋的门框上,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我早就让你们把那些缸弄走,前些天已经有一只公鸡在里面淹死了。”赵少忠突然叫了一声,随后又陷入了沉默,在这个幽深的宅院里,到处都堆满了各种陈旧不堪的物件,曾经有过一个外地的旧货商人登门收购,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那么高的缸,猴子怎么会爬上去?缸沿还积了一层滑溜溜的冰,会不会……”赵虎小声嘀咕着。
谁都知道他想说什么。赵少忠的眼前又浮现出那口装满寿礼的筛子,它像轮子一样在烂泥地上骨碌碌滚出了好远。
“猴子也太顽皮了。”赵少忠说,“有好几次我看见他一个人跑到子午桥上,也没有人管管他。”
赵龙蹲在墙角,一声不吭。
翠婶脸色阴沉地走进屋子:“村里的木匠来了,他问用什么木料做棺材。”
“你带他到西院找几段木头拼一拼。”赵少忠不耐烦地说。
“那些木料都已经烂了,恐怕不能用。”
“那就把东厢房阁楼上的那张木床拆了吧。”赵少忠说,他仿佛看见了那张散发着花草香气的木床,背脊一阵冰凉。
棺材到掌灯时分才做成,钱老板让伙计送来了两只花圈,院子里到处飘浮着刨花的气味。入殓的时候,猴子的眼睛依然半睁着,那个年老的女人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帘:“猴子,该睡觉了,你看天都这么晚了。”
木匠合上棺盖,乒乒乓乓地钉起了钉子,也许是由于紧张,赵少忠看见鎯头不断地敲到了木匠的手背上,在幽幽的星光下,他把指头放在嘴里吮吸了一下。翠婶在院外的白果树下点燃了一堆柴禾,火光把院子衬得通红,两个小伙子抬起那口狭小的棺材从火盆上迈了过去。由于路远当天来不及赶回的客人也一起跟去送葬。那副棺材在火把的簇拥下,趁着浓浓的黑夜,穿过子午桥,朝赵家的墓地走去。赵少忠远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在明亮的火把的光环中,他看见赵龙和赵虎已经挖好了坑穴,守候在小山包似的坟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