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10页)
柳柳回到院子里,翠婶拎着那片麻布走到了廊下,她顺手将它盖在墙角的一个盛着谷糠的篾箩上,翠婶转过身瞥了她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那块在风中飘动着的麻布,突然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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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麻布像是一直就盖在糠箩上的。”翠婶说。
现在已是黎明时分,柳柳坐在木栅栏门口的一张木凳上一夜未眠,她在渐渐袭来的困意中打着盹儿,翠婶一个晚上都在和她唠叨那块麻布。
“梅梅怎么还没回来?”赵少忠看了蜷缩在墙根的哑巴一眼。
哑巴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什么。
“天都快亮了。”赵少忠察看着天色,显得有些不安。
“还是趁早将他埋了吧,就算梅梅能在天亮前赶回来看上一眼……”翠婶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太阳慢慢从浓浓的雾气中露出脸来,净朗的旷野的轮廓在竹林的背后渐渐呈现出来。今天是三老倌新砌的店铺上梁的日子,那些从外地赶来贺喜的人群一大早就出现在村后裸露的田野上,他们挑着鞭炮和漆盒不时从停放尸体的竹棚边经过,投来匆匆忙忙的一瞥。
子午镇上的人也都忙着准备馒头和粽子,早早赶到了墨河岸边,后街上那排店铺的栏栅关得严严实实。除了在竹林边玩耍的几个小孩偶尔朝这儿看上一两眼之外,镇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对即将举行的葬礼感兴趣。
一夜的露水和薄霜将那具尸体打得濡湿,尸体边上的长明灯的油快要烧尽了,飘闪的火苗泼剌泼剌地蹿动了几下就熄灭了。那些薄荷叶在木栅栏门前整整焚烧了一个晚上,还是遮不住尸体散发出来的一阵阵恶臭。
一个木匠蹲在竹棚边往刚刚打好的棺材上刷着黑漆,花圈店的钱老板天刚蒙蒙亮就一直守候在这里,他在竹棚边上来回地转悠着,像是憋了一肚子话没有说出口,尸体入殓的时候,他走到了赵少忠的跟前。
“出殡的时候,你准备往哪儿走?”他说。
“墓地。”赵少忠迷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钱老板说,“子午桥边,三老倌正忙着为那几幢新砌的房子上梁,送葬的人群从那儿经过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不走子午桥,你让我走哪儿?”
“绕过村后的那片桑园,有一条小路通往墓地。”
“那条道儿怕是不太好走,路程也远多了。”
“路倒是远了一点,”钱老板说,“不过,上梁盖瓦毕竟是一件大事,为出殡这件事,三老倌和我整整商量了一个晚上,依我看你不如绕个道儿成全了他。”
“话可不能这么说。”翠婶插了一句,“我们家死了人事情也不能算小。”
“那是。”钱老板说,“这两件事扭到了一块儿,太不凑巧了。”
赵少忠没有吭声。
“我怎么也想不到赵虎会死。”过了一会儿,钱老板又说,“你们赵家像是跟镇上什么人结了仇。”
“结仇?”翠婶愣了一下。
“很多事说起来让人难以相信,仿佛命中注定的一样。”钱老板说,“几十年来我一直忘不了那场大火。”
“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你何必再提它。”赵少忠嗫嚅着。
“赵家祖上的事恐怕连你也不太清楚。”钱老板说。
赵少忠站在竹棚的一端,目送着钱老板的身影在墨河岸边的树林里消失,呆呆地伫立了很久。
这场在深秋举行的葬礼显得格外冷清,赵少忠找遍了整个镇子,才勉强请到了四个愿意抬棺的人。晌午的时候,送葬的人群在几只花圈的簇拥下绕过村后的桑林,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朝墓地走去。在绵延起伏的丘陵上,道路非常难走,那几个抬棺材的人不得不时常停下来喘息。当他们精疲力竭到达墓地的时候,村子的方向传来了经久不息的鞭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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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从稻田里往村中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天气一天天地冷了下来,空中偶尔飞过的小鸟被深秋的西风削得尖尖的,成熟的晚稻被收割后田野上露出了大片赭红色的泥土,到处都是开镰和磨锉的声音。
梅梅回到了院子,那个麻脸人正坐在石榴树下吸烟。他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刚才你们家有人来过了。”
“谁?”
“那个哑巴。”
“人呢?”
“早走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哑巴能说什么?”麻脸人嘴角挂着笑,“他在院中朝我比划了半天,我也没有弄懂他想说什么。”
梅梅将手里的镰刀挂在廊下的竹钩上,正要往里屋走,听见丈夫在背后突然说了一句:“你们家没准死了什么人吧?”
梅梅还以为他在开玩笑,他在酒醉之后常常这样胡言乱语。
自从那次和柳柳去西乡访亲回来后,梅梅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回过子午镇了,她不知道哑巴来这里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有人跟柳柳提亲?她满腹狐疑地回到卧房里,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眼下正是大忙季节,田里的稻子刚刚割完,紧接着就是犁地种麦,一连串的忙碌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梅梅坐在床沿上,拿起一双鞋底扎了几针,就靠在床架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深夜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那是一个积雪初融的午后,她站在院外白果树下的那排晾竿前晒毛线,隐隐约约听见河边有人在悄声说话,她的目光越过那些挂满冰凌的树丛,看见猴子滚动着一个铁环,歪歪斜斜地走到了子午桥上。他一直背对着她,梅梅始终看不清他的脸,赵虎手里握着一把鱼竿在泛着血光的墨河上钓鱼。
“猴子,”赵虎说:“你在那边呆了好长时间,都在干些什么?”
“我在那边看管一个枣园。”猴子说。
“你什么时候带我到你的枣园去看看?”赵虎说。
“现在,枣树被大雪压枯了,等到秋后枣子熟了的季节我就让人来接你。”
她突然看见猴子在冰封的桥面上滑了一下,撞断了几根河栏,翻身掉入水中。梅梅的身子往下一坠,便从梦中醒了过来。这时天已经亮了,麻脸人在她身边侧了一下身体咕咕噜噜地说了几句什么,又沉沉睡去。
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凶兆。梅梅想。她记起昨天傍晚麻子在院中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感到一阵紧张。她悄悄地溜下床,麻利地穿好衣服,走到了屋外。
梅梅踩着露水和寒霜急急朝家赶。天空灰蒙蒙的,漫天的大雾笼罩着寂静的田野,几个早起拾粪的老人在不远处的丛林里显得影影绰绰的。当阳光将雾气驱散开,时光已近晌午,她已经走到了子午镇外的那个废窑边上。村中的树木和瓦楞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之中,她看见墨河岸边那处断墙残壁之中已经砌成了一幢簇新的房子。河边挤满了人,几个木匠颤巍巍地爬到屋顶上,正准备上梁盖瓦。赵立本和王胡子手里拎着几串鞭炮,在树林里走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