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纸上人物 金嗓记(第2/2页)

人们正哭着,闹着,礼堂台上的喇叭震天价唱起了热乎乎的革命歌,一阵风地把夏垸人全刮到了前面的位子上去。只有天德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苦森森的哀叹全淹没在了沸滚滚的声浪中。天德还是天德,连人都不是,连狗都不如。

天德能写字,天德能唱歌,天德却愁娶老婆。四村八乡,哪一个不晓得天德不着实,跟着他只会饿昏头?天德有办法,天德离家走。出外一年多,终于带回了一媳妇。媳妇对他是一见钟情。天德自己说。夏垸人最懂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道理了。可那媳妇芦花不懂,夏垸人不好去棒打鸳鸯散。就等着开锣看好戏了。个个紧闭着嘴巴,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可后脑勺也长眼,一行一动看得真。

芦花一大早洗好衣服做好了饭,天德还没起来。等他起了床,刷刷牙,洗洗脸,吃吃饭,日当中午了。嫁来三年生个伢儿,伢儿跟天德一个样。一个大懒鬼,一个小懒鬼。两个人的衣裳,白的滚成了黑,平的皱成了花,胸口一片油渍亮堂堂。芦花洗都洗不净。

芦花气不过。夏垸人知道了安德的老婆不会唱歌会骂人。芦花骂起夏天德。全垸的禽兽不安生。天德是鸡不长毛;天德是猪不长膘;天德是鸭嘴牛皮煮不烂。天德不敢说句话,不敢放个屁,躲在房里拉二胡,高唱明天世界更美好。

天德的儿子叫居财,夏垸人全叫成了小猪奶。夏垸人每到黄昏,总会看到天德带着居财到江堤上去散步。天德开口唱一句“清早起来笑洋洋呃——”居财马上跟一句“肩驮大鱼下长江哎——”,你呼我应,好不恰当。天德要去把居财去戏班,芦花立马举起农药往嘴到。天德只好作罢。

天德和居财玩得来。居财骑在天德的背上,唱起了《放牛伢儿我本高》。天德笑嘻嘻地满得爬。

放牛伢儿你不高,

你晓得黄牛几多毛?

一斗罗筛几多眼?

一斗芝麻几箩筐?

四两黄丝几多长?

天德边爬边接唱:

放牛伢儿我本高,

黄牛论条不论毛,

罗筛论个不论眼,

芝麻论升不论筐,

黄丝论两不论长。

芦花一边看不过,骂骂咧咧弹过去。父子俩早就一溜烟地跑得老远。居财边跑还边唱:

喂嗬喂嗬,

挑担篾箩,

篾箩压死人,

外母打开门,

一头鸡呃一头鹅,

年年为的个婊子婆。

有一年春节将至,天德带着居财进城去办年货。一路上,天德紧紧攥着居财的手,挤在汹涌的人流里。天德东走走,西逛逛,突然被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声吸了过去。原来是东街的戏园子里唱得热闹,不由得地粘了进去。他摇头晃脑地跟着台上唱,手舞足蹈地随着台上动。一唱一舞,其乐无穷。戏唱完了,人散尽了,天德年货一样也没买,转头去找小居财,哪里有踪影?天德慌神了,满大街地去询问,谁也不清楚。天德只好往家里赶,心想着伢儿自个儿准是回了家,回家狠狠骂他一顿。

回到了家,天德看芦花,芦花看天德,谁也没见着小居财。芦花跳起脚来哭,劈头揪着天德直往墙 上撞,没骂出一句话,就昏死过去了。天德四处去贴寻人启事。芦花四处去烧香拜佛。一个月,二个月,半年,小居财再也没露面。芦花天天在家打鸡骂狗,家活农活再也不动一下手。天德再也没亮过一回嗓子了。终于有一天,芦花趁天德睡着,收拾好东西走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了。

夏垸人说天德是合该遭报应,天德不是人,天德不如狗。再也没人去叫他写字,晦气;再也没人去听他唱歌,窝心。天德袖着两只手,蜷缩在家门口,木木地就是一整天。两个小伢儿坐板车,一个坐车把,一个坐车头,一上一下翘着玩,口里唱着:

天德苦,打屁股,

天德苕,臭粪瓢,

天德老婆一声吼,

天德不如一条狗,

……

天德听到了,鼻子抽动着,哽咽了几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往村头走。夏垸人不奇怪,烂泥抹不上墙,朽木做不了梁,谁也不去劝。可夏垸人都在想着天德,小伢儿还在唱着天德。天德那天走出了夏垸路口,一去三十年,再也没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