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纸上村庄 洪水(第2/3页)
“小三?对了,你婆婆和小三咋几天没见过影儿?”母亲抄起秀珍嫂的手,拉回她的目光,惴惴不安地念道:“这几天,老人孩子一下子少了很多,他们……”“唉呀,你还不知道?”秀珍嫂难似置信地盯着母亲,“我见你家顺子还呆在家里,你得赶快送走!眼瞅着快守不住了,前天,我那当家的把小三和死老婆子送到山里姑姑家去了。小三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做妈那有个心里不疼的?”秀珍嫂话里有些哽咽了,“这几天,我心里哪儿放下小三呀?山里蚊子多,花露水忘了给他捎上,这要是咬出病可咋办哩?想一想,这天灾要是来了,我还不知见得着小三不?……”“唉呀,你可别说了!”母亲心儿擂鼓似的扑咚跳,眼珠怔怔地凸起,“不行,太可怕了!顺子,呀,顺子!可不能呆了!说不准几时,没准晚上……对,得让当家的今个儿送他走!”
三
母亲恍恍惚惚地向村西头移去,秀珍嫂什么时候走了,也不知道。直到老屋门口,她才收住脚。老屋的大门虚掩,屋里叽喳喳的话儿,听得分明。
“奶奶,你真见过洪水?”母亲听见清嫩的童声,才悠地放下心来。
“真的哩!五十多年前的事儿,想想就像昨儿个发生似的。那天晚上呵,我和你太公太婆睡在屋里头。突然呀,屋外头咣咣咣地敲着锣,就听见有人喊:“破坝了!你太公太婆赶忙爬起来,光着身子拉着我就往屋外跑,真是吓死人啦!我那时才和你一样大呢,眼瞅着整个村儿的人乱成一团,全往堤上冲!我呢,只知道哭,爹就一巴掌扇过来,把我往娘怀里一塞,说呀‘:娃她娘,丫头看好了!我回家去收拾东西!’说完,就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忽地刹住了。母亲木在门外,一阵急剧的哆嗦从手指传到全身。
“奶奶,你哭了!奶奶,你怎么了?”
“奶奶我……我不哭!我呀,今儿个去堤上瞧了……顺子,你怕不?”母亲张了张嘴,却挤不出一个字来,整个人儿虚脱了似的,一屁股倒在石凳上,汗珠极顺畅地从额头滑到脖子根。
“不怕哩!我和小伙伴们商量好了,等洪水一来,我们就坐在屋顶上钓鱼,多好玩啊!”
“就知道玩,小崽子!你以为澡盆里洗澡,闹着玩啊?那洪水要是来啦,屋顶上,树上挤满了蛇呀,老鼠呀,青蛙呀,吓也吓死你!那死鸡烂鸭水里浮着,臭烘烘的,闻了要得病的!怎么,怕了?……唉!那次,我被你太婆拉着跑啊跑,水就轰隆隆地冲了过来,那多少人眨眼儿就被卷没了啊!我和你太婆抱着树,夜里头啥也看不见。那水咕滋咕滋沿着脖子涨,可我不敢爬呀,那树顶缠着几只青蛇,瞪着眼睛吐信子……熬啊熬,好不容易拖到天亮,睁眼却不见了你太婆,我大声叫娘,没人儿答话,四周除了水还是水哩……”
母亲靠在门墙上,手不由地捂着嘴。牙齿颤得厉害,一下子咬住了小拇指。“唉呀!”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那太公太婆呢?”
“没了……都没了……”
“奶奶,你又哭了!我不问你了,奶奶……”
“顺子呀,奶奶老了,洪水要是来了,你救奶奶不?”
“救啊!我叫爸爸救你……”
母亲推开门,大声说道:“当然要救的!顺子真懂事,知道疼人儿了!”顺子欢快地哦了一声,从藤椅上跳下,“妈妈,奶奶刚才给我讲洪水呢!”母亲抱起顺子,把他鼻涕拧干,“妈,你以后就别向孩子说那样的事儿啦……”奶奶僵卧在藤椅上,呜呜了几声,别过头,“好吧,我不讲就是了……”
“妈,你心里别难过,!我帮你收拾一下,呆会儿你带着顺子,让孩子他爸送到山里避避,成吗?”
“妈妈,到哪儿去?”顺子搂着母亲的脖子,闪亮着眼睛,激动地问道。
“你不是老吵着要去山里伯伯家吗?今儿就带你去!”
“好哇!”顺子兴奋地抓着母亲的胳膊摇。
奶奶颓然地低下头,“命啊!”
“妈!”
“我都入土的人啦!是逃……逃不过这一关的……”
“妈——”
“这儿天,我老梦见我那爹娘从水里伸出手来,要拉我去哩!”
“妈……”
母亲的后背,倏地一股冷气,呼呼地冒。顺子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那棺材还没上漆呢!我哪一天要是……”
“妈,你今天咋了?”母亲的脸气得煞白,“都啥时候了,你还来唠着这些丧气话儿,这不存心叫我们做儿子媳妇的为难吗?”说完,放下顺子,往后房里收拾去了。
“奶奶,你咋了?”顺子爬上藤椅,怯怯地拉着奶奶干瘦的手。“命啊……”奶奶揽过顺子,手在白嫩的皮肤上来回抚摸,疲倦地闭上眼,两行泪水悄然滑落。
四
母亲提着大包裹蹒跚地走出老屋,走了几步,突然定住了:由远至近,咣当当,哗啦啦,令人心惊肉跳的声浪席卷而来。“天——”她看见每个路口,每条路上,顷刻间涌动着无数的泥脚。她手中的包裹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只是目瞪口呆地钉地那儿。
“大妹子,傻站着干啥呀?”秀珍嫂扛着两叠棉被冲过来。“秀珍儿,咋啦?”母亲拖着哭腔,拉住她的手不放。秀珍嫂蓬散着头发,从头上到身上,挂满了白剌剌的棉絮,“唉呀,你还不快走?!刚才,大坝上来了个年青人,逢人便说东头坝破了!”
“啊?!”母亲张大了嘴,“那……那……”
秀珍嫂不等母亲说完就跑了,母亲想迈脚,脚却像绑了块石头似的抬不起来。她仿佛掉进了漩涡之中不可自拔。她的眼前恍惚浮现着一只青蛇,缠绕在树上,恶狠狠地吐着红信子。她晃了晃头,看见的却是人们担着罗筐,里面塞满了家什;肥硕的公鸡从筐里伸了头,字正腔圆地歌唱;他们有的背着老父老母,脚不沾地似的狂奔;有的在路上油缸砸了米袋洒了也顾不得,扔了就往堤上冲……母亲突然回过神来,尖叫了一声,便疯也似的抡起脚就往家里赶,手还未推门,身子已破门而入,抓起麻袋进厢房,茶盅镜子梳装匣,衣服布料棉布鞋,全往袋里装……母亲在房里东冲西撞,抓起这件又拉起那件,忙得头重脚轻,手舞足蹈。
“你瞎忙啥呢?”一个厚重的声音爆起。母亲刹住了,整个身子如炽热的烙铁被这瓢冷水一浇,吱啦啦冒气。她转过头,见高大槐梧的父亲站在跟前,顿时心安了,转眼又受了委屈似的嗔怪道:“你这死鬼!死哪去呀?害得我……”眼泪霎时间汹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