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5页)

小毛说,宋朝明朝,也是一样。姝华说,上海刚解放,工会里的积极分子,就向上面汇报,打小报告,工人创造了财富,自家差不多也分光了,农民伯伯走进工人俱乐部,一看,脚底下地毯,比农家的被头还软,太适意了,中沪制铁厂,工人拒绝开会学习,食堂里,肉饼子随地倒,每月每人发水果费,一天吃四五瓶啤酒,穿衣裳,起码华达呢,卡其布,每个工人有西装,不少人吃喝嫖赌,九个工人有小老婆,十几个工人有花柳病。

小毛说,啥。姝华说,厂里每月,要用多少医药费。沪生说,极个别现象,强调领导阶级阴暗面,有啥用意呢。小毛说,我爸爸讲,抄家相等于过春节,厂里人人想参加,矛盾不少,我师父厂里,也办展览会,雕花床,真丝被头,绣花枕头,羊毛毯,比南京路“床上用品公司”,弹眼多了,结果,出了大问题。姝华说,不稀奇的,大概有人偷皮箱,偷枕头。小毛说,是偷女人。姝华面孔一红。小毛说,半夜里,值班男工听到床里有声音,绣花帐子,又深又暗,男工钻进去看,窗口爬进一个夜班女工,咽进丝绵被头讲梦话,磨牙齿,结果三问两问,男工就压迫女工了。姝华摇手说,小毛,不要讲了。沪生说,后来呢。小毛说,后来。姝华说,小毛。沪生说,工人的败类。小毛说,第二天一早,工人领袖带了群众队伍,进来参观,排队走到床前头,讲解员拿了一根讲解棒,朝绣花被头一指,刚要讲解,女工咽醒了,翻过身来,睁开眼睛讲,做啥。工人领袖一吓讲,啊。女工说,做啥。工人领袖说,死女人,快爬起来。女工不响。

工人领袖仔细一看说,啊,四车间落纱工“小皮球”嘛,不要命了,“掮纱”生活,啥人顶班。女工说,我腰肌劳损,不做了。工人领袖说,快起来,不要面孔的东西。女工不响。工人领袖说,听见吧。女工说,我不起来,我享受。工人领袖说,简直昏头了,这是啥地方。女工说,高级眠床呀。工人领袖说,展览会懂不懂。女工说,展览为啥呢,现在我的体会,太深了,我住“滚地龙”,睏木板床,背后一直硬梆梆,这一夜不睏,有体会吧。工人领袖说,起来起来,大腿也看到了。女工脚一动,一拉,等于让大家参观抄家物资,穿了一条白湖绸宽边绣花咽裤。女工说,资本家小老婆可以穿,可以胭,我为啥不可以,阶级立场有吧。姝华不耐烦说,好了好了,结束,不要讲了,完全嚼舌头了。小毛笑笑,沪生不响。

三个人转到皋兰路,蓓蒂的房门关紧。姝华招呼几声,蓓蒂,蓓蒂。无人答应。走上二楼,看见阿宝房里一片狼藉,果然已经搬走了。几个工人撬地板。姝华说,家具留了不少,曹杨新村,一定是小房间。工人说,进来做啥。三个人不响。沪生说,乱挖点啥。工人说,关依屁事。沪生说,我是红永斗司令部的。工人打量说,为啥不戴袖章。小毛说,调换袖章,经常性的动作,司令部新印阔幅袖章,夜里就发。工人说,走开好吧。沪生说,我有任务。工人说,此地已经接管了。小毛说,老卵。工人说,小赤佬,嘴巴清爽点。小毛上去理论,沪生拉了小毛下楼。姝华叹息说,真不欢喜跟男小囡出门,吵啥呢。三人坐到小花园鱼池边,水里不见一条金鱼,有一只破凳子,一只痰盂。姝华说,善良愿望,经常直通地狱。沪生不响。姝华说,庸僧谈禅,窗下狗斗。沪生说,啥。姝华说,我现在,只想钻进阁楼里,关紧门窗去做梦。小毛说,阁楼关了窗,太阳一晒,要闷昏的。姝华说,听不懂就算了。沪生看看周围说,少讲为妙,走吧。小毛立起来说,现在,参加“大串联”的人不少,我想去散心。

停课闹革命,沪生的父母,热衷于空军院校师生造反,一去北京,几个礼拜不回来。姝华父母,“靠边站”,早出夜归。沪生不参加任何组织,是“逍遥派”,有时跟了姝华,出门乱走。瑞金路长乐路转角,原有一所天主堂,名君王堂,拆平的当天,姝华与沪生在场观看。某一H,两人再次经过,这个十字路口空地,忽然搭起一座四层楼高的大棚,据说,是油画雕塑院的工棚。两人走进满地狼藉的长乐中学,爬上四楼房顶,朝隔壁这座大棚张望,工棚里相当整洁,竖了一座八九米高的领袖造像,通体雪白,工作人员爬上毛竹架子,忙忙碌碌,像火箭发射场的情景。姝华说,我记得君王堂,有两排圣徒彩塑,身披厚缎绣袍,可惜。沪生说,拆平天主堂,等于是“红灯照”,义和团造反,我拍手拥护。姝华冷淡说,敲光了两排,再做一尊。沪生一吓说,啥。姝华不响。沪生轻声说,姝华,这是两桩事体,对不对。姝华不响。沪生说,即使有想法,也不可以出口的。姝华说,我讲啥了。沪生不响。两个人闷声下楼,踱出校门。姝华说,此地,我不会再来了。沪生说,不开心了。姝华不响。

长乐中学大门,路对面是向明中学校门,中间为瑞金路。沪生想开口,一部41路公共汽车开过来,路边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扑向车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车子急停,血溅五步,周围立刻看客鲤集,人声鼎沸。沪生听大家纷纷议论,寻死的男人,究竟是向明老师,还是长乐老师,基本也听不清。姝华目不斜视,拉了沪生朝南走。两人刚走几步,沪生忽然说,这是啥。姝华停下来。沪生发现,路边阴沟盖上,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姝华跌冲几步,蹲到梧桐树下干呕。沪生也是一惊,过去搀起姝华。姝华微微发抖,勉强起身,慢慢走到淮海路口,靠了墙,安定几分钟。

两人垂头丧气,朝东漫走,最后转到思南路。这一带树大,相对人少,梧桐叶落,沿路无数洋房,包括阿宝祖父的房子,已看不到红旗飘飘,听不到锣鼓响声,沸腾阶段已经过去,路旁某一幢洋房,估计搬进了五六户陌生人,每个窗口撑出晾衣竹竿。两人坐到路边,一声不响。姝华说,人与人的区别,大于人与猿的区别,对吧。沪生不响。姝华说,罗兰夫人临死前讲,自由,有多少罪恶,假尔之名实现。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了,姝华一直喜欢背书,背这种内容,有意思吧。姝华说,秋天到了,人就像树叶一样,飘走了。沪生说,春夏秋冬,要讲林荫路,此地是好,上海有一棵法国梧桐,远东最大悬铃木,晓得吧。姝华不响。沪生说,中山公同西面,又粗又高,讲起来法国梧桐,又是意大利品种。姝华不响。沪生说,租界时期,这条路叫马思南路,为啥呢。姝华说,听说是纪念儒勒?马思南,法国作曲家。沪生说,我只晓得儒勒?凡尔纳,《海底两万里》。姝华说,马思南的曲子,悲伤当娱乐,全部是绝望。沪生说,姝华不可以绝望。姝华说,此地真是特别,前面的皋兰路,租界名字,高乃依路,高这个人,一生懂平衡,写喜剧悲剧,数量一样,就像现在,一半人开心,一半人吃苦,再前面,香山路,旧名莫里哀路,与高乃依路紧邻,当年莫里哀与高乃依,真也是朋友,但莫里哀只写喜剧,轻佻欢畅,想想也对,一百年后,法国皇帝上断头台,人人开心欢畅,就像此地不远,文化广场,人山人海,开会宣判,五花大绑,标准喜剧。沪生说,又讲了,又讲了。姝华不响。沪生说,路名就要大方,北京路,南京路,山东路,山西路。姝华说,前阶段吵得要死,每条马路要改名,“红卫路”,“反帝路”,“文革路”,“要武路”,好听。沪生笑笑。姝华说,法国阵亡军人,此地路名廿多条,格罗西,纹林,霞飞,蒲石,西爱咸思,福履理,白仲赛等等,也只有此地三条,有点意思。沪生说,不如小毛抄词牌。姝华说,啥。沪生说,清平乐,蝶恋花。姝华不响。沪生低声说,小毛认得姝华之后,暗地抄了不少相思词牌,浮词浪语,比如,倦寻芳,恋绣衾,琴调相思引,双双燕。姝华面孔一红,起身说,我回去了。沪生说,好好好,我不讲了,不讲了。姝华跟了沪生,闷头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