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五章(第3/4页)

“团结大队?那还有十公里!您的自行车呢?”

“阿依木克孜骑走了。”

伊力哈穆不知道阿依木克孜是谁,当然,这是个维吾尔族姑娘。但他知道,没有自行车,从这里去团结大队是很困难的。他说:“那您赶不及了,到了那儿天就快黑了……”

“我晚上不回公社了,就住在那边。明天,我还要到雪松台去。再见,伊力哈穆哥,等回来,我要和您好好谈一谈。”

杨辉转身走了,她走得很急,走路的样子好像一跳一跳似的;她仿照维族式样系在头上的淡蓝色头巾,也在随着步子一扬一扬。她的身后,被踏起了一缕尘土。一会儿是阳光,一会儿是树荫,在她的渐渐小去的背影上交错变幻……在这个动乱的日子里,这个身材瘦小的,二十七八岁还没有结婚的四川姑娘,照样恪守着自己的岗位,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为了边疆的兄弟民族的人民,无私地贡献着自己的一切。她不知疲倦,更不知被历史上的反动派造成的民族隔阂,她将步行十多公里到团结大队,她将和她无限爱惜、也是对她无限信赖的维吾尔贫下中农在一块餐单边吃饭,在一盏油灯边研究生产,在一块毡子上入梦。汉族同志常喜欢说,烈火炼真金,在当前的斗争的烈火中,杨辉的那颗赤诚的闪闪发光的心,不正是金子一样的么?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我们还怕任何风浪吗?这样的心,正是民族团结的基石,那些妄想动摇和分离我们的团结的丑类,不是一定会碰得头破血流吗?他多么想追上去,向杨辉说一些热烈的、知心的话。然而,那是用不着的……望着杨辉渐渐隐没的背影,伊力哈穆自己也不知道,他落下了一滴滚烫的眼泪。

伊力哈穆微笑着,含着眼泪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身后的一阵阵喊叫声。回头一看,远远地,老王的驴车已经掉转了头,正在往回飞跑,老王的双手拢成喇叭形,正在向他呼喊。两个儿子也在抖动小手,咿咿呜呜地叫着。他听不清他们在喊叫什么,但是,他已经明白了,他也大幅度地挥着手,示意让他们快点拐到去四队的路上去,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老王的驴车快快追上杨辉,追上那个比谁都亲近的技术员姑娘。

热依穆副队长的女儿,大队团支部书记,体态健康、皮肤白皙的吐尔逊贝薇正领着一组妇女给玉米地锄草。干这个活,不仅需要体力,更主要的是细心,动作熟练,反应迅速,一砍土镘下去,不仅要除净草(绝不能是只剃头而留下根),而且要松土、间苗。维吾尔族的万能工具砍土镘,把铁锨的形状——铲送的作用,镐头的重量和锐利——刨挖的作用与锄头、钉耙的角度——与地面平行三者结合于一体。就用这个砍土镘,可以挖土方,可以平地,也可以锄草。锄玉米,正是妇女们大显身手的时机,往年,吐尔逊贝薇她们,总要向男社员提出挑战,她们唱着、笑着、叫着把许多男社员落在了后边。她和她的女伴们总是能评上最高一级的工分。但是今天,她的劲为什么没有鼓起来?尽管伊力哈穆的到来(他正在水渠的另一边和男社员一起锄地呢)令人高兴,然而,她的心情仍然是困惑的。

……谁注意过小姑娘们的友谊?她们形影不离,梳一样的头发,戴一样的头饰,穿一样的靴鞋。甚至她们当中如果有一个人有某种习惯动作——譬如挤一挤左眼吧,不久,朋友们就都会挤起左眼来。她们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说啊,说啊,没完没了地说啊,她们的谈话对于最亲爱的生身母亲也是保密的。在小学时候,我们的吐尔逊贝薇、雪林姑丽和狄丽娜尔便是这样的友伴。她们在一起做功课,在一起踢毽子,在一起编织和挑花。如果老师斥责了她们当中的一个,其余两个也会跟着脸红。如果少先队表扬了她们当中的一个,其余的两个也会跟着得意。有主意、有魄力,一拳可以把挑衅的男孩子打翻在地的吐尔逊贝薇;沉静温顺,从来不敢独立做出决定的雪林姑丽;还有那热情、泼辣、带几分调皮的狄丽娜尔,就是这样摩肩促膝地度过了她们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晴天一声霹雳,五九年雪林姑丽的继父和继母竟然作主把她嫁给了泰外库,那时,她才十七岁,是虚报了岁数领的结婚证,三个姑娘的眼泪流在一起。从此,雪林姑丽离开了她们,像受了霜的禾苗,她脸上的玫瑰色日复一日地消退着。但是,当她下地劳动的时候,她仍然寻找着她俩,用全副身心谛听着她们的歌声——吐尔逊贝薇的百灵鸟一样的高音和狄丽娜尔的温暖浑厚的女低音。那时候,雪林姑丽的脸上又会浮现出称心的笑意,干起活来也增加了精神气力。田间休息的时候,三个女伴仍然搂在一起。

吐尔逊贝薇和狄丽娜尔曾经一起商议,决心二十五岁以前谁也不结婚。吐尔逊贝薇是说到做到的,但是,半年以前又出现了一桩轰动一时的新闻:狄丽娜尔和俄罗斯人、棕红头发的廖尼卡结了婚。先不说这两个不同民族的青年的婚事引起了什么风波……反正这三个曾经朝夕厮守的女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吐尔逊贝薇得到的“三好青年”“三八红旗手”“水利尖兵”……的奖状已经挂满了墙壁。她的照片曾经登载在去年五四青年节的《伊犁日报》上。雪林姑丽像场上经年的麦草一样地憔悴而枯黄,她的美丽的、长睫毛的圆眼睛里没有丝毫光泽,她的孩子气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而狄丽娜尔,完全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当人们走过水磨坊边俄罗斯人的精致的小房子时,常常听到狄丽娜尔伴着廖尼卡的手风琴唱起伊犁民歌《黑眼睛》和俄罗斯民歌《山楂树》。小两口可能以为,他们将在每天黄昏,用这温柔的情歌去迎接伊犁河面上升起的第一颗星星,直到天长地久,白头偕老。谁又料想得到一声巨大的不和谐音打破了手风琴与男女声的一切和声,风暴吹得他们像落叶一样地漫天旋转。不速之客木拉托夫的到来和消失,公公马尔科夫的出走,廖尼卡的被捕与被释……怎样的耻辱落在了这个骄傲的、任性的姑娘头上,狄丽娜尔的眼睛哭肿了,她不肯见任何人。再回到严厉的父亲、四队的木匠亚森宣礼员宣礼员,即穆安津,又名麦僧,在清真寺屋顶召唤礼拜的人。的身边?娘家的两扇门已经紧紧地关闭了……

今天,吐尔逊贝薇死说活说好不容易才把狄丽娜尔拉到玉米地里。狄丽娜尔两眼发呆,心不在焉,她锄过的田垄不是留下草就是砍伤苗,或者留下夹生的硬地,害得吐尔逊贝薇不时过来替她找补、扫尾。雪林姑丽呢,咳嗽着额头上出着虚汗。“要不,你回去歇歇吧。”妇女们说。雪林姑丽摇一摇头。难办的是,你和她说十句话,有九句她是用摇头或者点头回答,另一句说不定连头颈也没有任何表示。当女伴们的境况是这样的时候,吐尔逊贝薇又如何去唱歌、欢笑、闹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