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九章(第2/5页)
二儿子伊明江,今年十七岁,这是阿西穆从小最宠惯、最疼爱的娇哥儿。解放前,阿西穆宁可自己打赤脚却请靴匠给伊明江制作了一双小皮靴,每逢吃完羊肉,他都要把手上的油抹在那双小靴上,使孩子的靴子更加耀眼。其实,这双靴子对于四岁的伊明江来说并不舒服,穿上它只不过多摔了几个跤,多挨了几次揍——马木提的儿子就打过他,一边打一边骂:“你也配穿这样的皮靴!”
伊明江从小就受到他爸爸的无尽的爱抚和不厌其烦的训导的包围,但是,他也没有成为阿西穆怀中的一只柔顺的猫。他上了学,加入了少先队,渐渐显出了“二心”。对于少先队辅导员讲的革命故事,他显然比对父亲的规矩宣扬和道德训诫的讲话更感兴趣。而看学校组织的歌舞表演与球赛也显然使他渐渐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终于,阿西穆下令他的正在读五年级的儿子退了学,反正又不想当干部,五年读书已经绰绰有余,而继承他的果园、房屋、毛毡、瓷器、奶牛比当什么干部都强。伊明江哭了一场,到队里参加劳动去了。谁想到,团支部的艾拜杜拉与吐尔逊贝薇又找上了伊明江,两年以后,伊明江加入了共青团。一想到吐尔逊贝薇这个胆大的姑娘常常来叫伊明江去开会甚至找伊明江谈话,阿西穆就手脚冰凉喘不上气。
老成持重、为阿西穆所尊敬信赖的热依穆副队长,却偏偏养育了一个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符合老辈人标准的女儿,这么一个女孩子却偏偏起名叫“贝薇贝薇的原意是“女教士”。”,这简直是颠倒错乱。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从不与人来往的阿西穆专诚去拜访了一次热依穆江,阿西穆向吐尔逊贝薇的父母提出了三个问题:一、为什么吐尔逊贝薇还不嫁人?二、为什么吐尔逊贝薇有时候把头巾系到了脖子上——露出了头发?三、为什么吐尔逊贝薇在麦场上干活的时候没有穿裙子而是穿的长裤?然后是两点希望:一、加强对吐尔逊贝薇的管教。二、再不要让吐尔逊贝薇和自己的小儿子来往。
热依穆没有说什么,吐尔逊贝薇的妈妈再娜甫却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喂,阿西穆哥,你以为你穿的裤子就符合老传统、老规矩吗?请问一问斯拉木老爷子,以往,喀什噶尔的男人可曾穿过前边开口的裤子?女人呢,过去不但不让露头发,还不让露脸面呢,现在,既然鼻子、眼睛、嘴都露在了外边,露一露头发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头发比嘴更危险?而且吐尔逊贝薇是最讲干净的,她每个星期洗两次头,她可不像尼莎汗姐,满头的虱子捉不完。至于嫁人的事,您还是为您的爱弥拉克孜去操心吧!”
阿西穆的拜访毫无结果,而且再娜甫的放肆使他受到了新的刺激,更想不到的是,热依穆也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道路。”这太可怕了……
其实,如果说阿西穆就是这样地整天提心吊胆,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也并不符合事实。人们会问,一个人一生老是这样负担沉重,食不知味,寝不安席,他怎么能活得下来?其实,过分的、长期的、无穷无尽的忧虑和恐惧也会使人适应的,变成一种小心翼翼、循规蹈矩的习惯,达到一处特殊的精神平衡。如果没有这种忧虑和恐惧,阿西穆就感觉不到生命和自我的存在,说不定他反而吃不下饭和睡不成觉,正如同使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处于失重状态,那将是百倍的难受和恐怖。再说,恐惧忧虑和自慰自足的心理并不是完全互不相容的,有时,它们正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样结合在一起。例如阿西穆在有意识地为伊明江的命运而恐惧的时候,也未尝不下意识地感到一种欣慰,共青团是个好组织,处处教育青年走正道,伊明江爱劳动,爱帮助别人,不说谎,不吸烟喝酒,从不和年龄相同的小流氓们混在一起。
不过,今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大大超出了阿西穆的习惯和平衡。他根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早年间,他听一些有学问的长者说过,世界是每隔若干年就会出现一批称作哎鸠鸡哞鸠鸡的妖魔鬼怪,搞得天下大乱,尸骨遍野。当年西征扫荡、所向无敌的蒙古人及鞑靼人当中便有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混在其中,灭了一大堆国家部落城市;后来的日本鬼子也是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那个曾经打到伊犁来的马仲英匪帮多半也是些个哎鸠鸡哞鸠鸡。解放了,十几年来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再没听到哎鸠鸡哞鸠鸡的作乱,现在为什么又有点人心惶惶的样子?是不是什么地方又出现了哎鸠鸡哞鸠鸡呢?特别是在四月三十日夜晚,他亲眼看见了那件事……他吓得一连三天起不来炕。
第四天起来后第一件事,他到了伊宁市,去卫生学校找女儿,他要把女儿找回来,死也死在一块儿。女儿不在,学校传达室说毕业班都在医院实习。他又到了医院,女儿正在手术室,他没有见着。他又回到绿树掩映的学校,见了人就说,请他们见到爱弥拉克孜时告诉她,家里有急事,叫她火速回家。然后,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庄子,一进家门,发现老伴正在用石灰水刷墙,墙刷了一半,他下令停了下来。什么样的时候还刷墙,简直是轻佻,简直是猖狂,简直是要跟天命叫板……轻佻猖狂的人总是先遭灾,他模模糊糊地想用停止刷墙的行动在真主、世人和家属面前表现自己的惶恐斛觫,以求免祸消灾。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直两个星期了,女儿没有回来。再去找一趟,阿西穆已经没有那个气力。这两个星期之中,阿西穆没有到队里劳动,难道这也是为了表达惶恐之意吗?不一定。还是他认为在即将天塌地陷的时候队里的农活、记工册上的工分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也没有往深里想,玛丽汗之流的恶言并没有对他发生影响。抛下自己脚下这块曾经小心翼翼地在其上面劳作和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到外国去,这种念头从来没有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哪怕是一刹那。阿西穆这个人,即使是去城里买东西,时间呆得一长,太阳一往西边移(其实还在头上老高老高),他就惦记家里。他总是忙不迭地赶着路,等推开门走到花丛之中,看看果树和房屋还都呆在原来的地方,牛、羊、驴、老婆孩子也都一进一出地吐着气,返身自顾,四肢囫囫囵囵地回到了家中,他就会千遍万遍地默念着:“感谢真主保佑!”并且长长出一口气。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不去出工下地呢?他只是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大概真的病了。说是病了吧又闲不住,一会儿摸一摸炉灶,一会儿搓一搓驴套绳,一会儿又跳到菜窖里清理一下上一年的冬菜的发了霉的残叶。干上一会儿就又罢手,喘气,头晕,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