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七章(第2/4页)
这个时间表使伊力哈穆深感诧异。大队支部在研究夏收安排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也曾经提出过类似的“计划”,大多数支委没有同意,大家认为,应该算细账、定措施、定出跃进的却也是切实可行的计划。后来,库图库扎尔去公社开会的时候,据说夸了一通口。如今,从穆萨的嘴里,又听到了这种胡吹冒泡。
“这个,十天能割完吗?”伊力哈穆对坐在他身边的阿卜都热合曼问。
热合曼哼了一声。
伊力哈穆掰着手指细细地算着。热合曼说:
“队委会研究的时候我们提过。穆萨队长板起脸来说我们保守而且是干劲不足,说是提目标的意思就是为鼓劲嘛!鼓鼓劲有什么不好?但是他自己又说,十天割不完还有十一天嘛,十一天不完还有十二天嘛……反正提这么个口号,十五天、十八天割完也是好的嘛……”
“什么?十八天?口号?那何必还弄这样的计划?”
热合曼苦笑了。他的笑容的意味是: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是一个月两个月了,甚至于,不是一年两年了,这种动不动就大鼓劲接着大延迟的事还少吗?
开完会,发完钱,在进行最后一个项目——在麦收食堂吃第一顿饭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风波。
食堂炊事员乌尔汗和雪林姑丽分别从两个锅里给大家打头蹄杂碎汤,每人一碗,然后各自再从马玉琴那里领上馕,三一群两一伙,围坐在一起说笑着吃饭。即便说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年的食堂办得狼狈得很也罢,丰收期间的田间食堂仍然起了凝聚人心、促进出工、联系感情、增添热闹的作用。尼牙孜端了一个特大号的搪瓷盆子,先到了乌尔汗面前,一边递过盆子,一边说:“多给盛一点吧,大妹子!”由于他的盆子太大,盛上额定的两勺显得不太好看,乌尔汗又给他多添了半勺杂碎一勺汤。中国人——汉族维族别的族都一样——看重规定和数量,更看重观感。他端走了巨盆牛杂汤,没有五分钟(不知道他怎么把滚热的杂碎汤吞下去的)他又端起腾空了的盆子混入了雪林姑丽前的另一堆人当中,把盆子递给雪林姑丽,说道:“我的甜甜的好女儿,多给我打一点吧!”
雪林姑丽本来是接过碗就盛,头也不抬一下的(这样可以免去讲私情的嫌疑),尼牙孜的啰嗦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再一看,盆子还热得烫手而盆子边沿上还挂着油。她不由得问了一句:
“您还没有吃过吗?”
“没有。没有。”尼牙孜连声回答。
“什么叫没有?”一旁的再娜甫哈哈笑着揭了底,“刚刚从乌尔汗那里打了一碗,瞧瞧嘴角上的油吧!”
“这个那个……”尼牙孜狼狈了起来。
“幸亏我们这儿只有两口锅。如果有八口锅……尼扎洪恐怕要吃八碗呢!”再娜甫取笑着。周围的人也笑了起来。
“吃那么多杂碎,您不怕肚子疼吗?”一个人问。
雪林姑丽为难地拿着尼牙孜的盆子。后边的人又递过来一个碗,并且说:“先给没吃过的人打吧!”
雪林姑丽放下了尼牙孜的餐具。尼牙孜涨红了脸去抓雪林姑丽的勺柄,并辩解说:
“我,我这是替库瓦汗打菜。”
“库瓦汗姐不是没有来吗?”雪林姑丽不解地问。
“没有来没有来,为什么没有来?割麦子的时候她不来行吗?你们不去叫她吗?她不是我们的社员、我的妻子吗?”尼牙孜不知所云地强搅着,又加上一个新的论据:“再说,刚才乌尔汗给我盛的那一碗,全是稀汤子,光知道拍干部和积极分子的马屁,我不是积极分子,就欺负人!”他说着说着还火起来了。
“尼扎洪,为一块牛肝不要那么大喊大叫好不好?”斯拉木老汉告诫着。
“我不是为了牛肝而叫冤,”尼牙孜索性变了脸,摆出了要拼命的架式,“我需要的不是牛肝,是人的心肝!我需要的是公平、公正和公道,我不能受欺负,我是三代贫农……”
悲情中流露着酸辛,尼牙孜甚至流下了一条稀鼻涕,他的带着哭腔的悲声吸引了更多的人,穆萨队长问清事由后下令说:“算了,再给他盛一碗吧。”尼牙孜也是穆萨队长重点团结的“有本事”的人之一,虽然他一无所长,但是厚颜、能搅和、能添乱、能让正常人对他嫌烦从而向他让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也是一种土产的“本事”。
可是群众通不过。“这算什么?闹一闹就多打一碗,食堂还怎么办?”“我也想再吃一碗,给不给打?”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雪林姑丽拿着勺子不知如何是好,包廷贵伸过头来,嘿嘿一笑:
“大师傅!我和我老婆都不吃牛杂碎,两碗全让给尼牙孜大哥了,一碗破杂碎嘛,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样,尼牙孜又吃了两份牛杂碎。而且最妙的是,没有多大工夫,库瓦汗也来了,她虽然没有参加动员会,却不肯放过这一碗头蹄杂碎,雪林姑丽为了避免口舌纠纷,只得又给她打了一碗。
最后,雪林姑丽给自己剩下了半碗稀汤。她舀起这半碗汤,往干锅里倒上了一瓢水。她端起半碗兀里兀涂的汤,呷了一口,喘了一口气,深感给大伙儿办事之不易。就在这个时候,艾拜杜拉拿着一个粗瓷碗走了过来,他望了一眼锅底,笑了一下,转身要走,雪林姑丽却意识到了,她问:
“艾拜杜拉哥,您还没有吃饭吧?”
艾拜杜拉回过头来,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的左眉上还有一块未洗净的黑色油斑。雪林姑丽想起,本来她亲眼看到了的,艾拜杜拉拾掇完收割机又去帮助乌拉孜安置马匹;安置完马匹又去帮助食堂背柴火;背完柴火,他又去换正在泡场(为使麦场土地坚实,需要先用水浸泡)的人来吃饭,等到他最后来到的时候,锅已经见了底。
“乌尔汗姐!”雪林姑丽叫了一声。
正在刷锅的乌尔汗回过头来,看到艾拜杜拉,她也明白了。她着急而又抱歉地说:
“糟糕,把您给忘了!这样吧,雪林姑丽,给艾拜杜拉炒一个爆炒!”
“不用了,不用了!”艾拜杜拉连忙拦住正要起身的雪林姑丽,“有馕就行!”他说着,走到马玉琴那里,领了一个馕。雪林姑丽看得清楚,这个馕是热依穆产品中唯一的一个次品,它从土炉壁上脱落了一下,烧焦了一部分,而且卷了边、沾了灰,不成样子了。因为这个土炉是初次使用,又大,热依穆还没有完全掌握它的性能,否则,本来不会有这样的不合格品,“马……”雪林姑丽不由得叫出了声,刚出了声却又把话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