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十五章(第6/6页)

“妈妈,您会动脖子吗?”波拉提江问。这回,连病中的伊力哈穆也笑出了声。

乌尔汗却是真的忘记了。如果他们不提,便是永远也想不起来了。她完全不记得找巧帕汗外祖母缝扣子的事,她听着甚至觉得有点新奇。她从来也没有回想过这一类的事。是不是伊力哈穆由于发烧记糊涂了呢?也许,她从来也没有进过伊力哈穆的家?但是,莱派尔,扎依提,宣传演出,去县里和新生活大队,这又分明是有过的,真实的。她记得这些事情,只不过这不像是她自己的经历,却又像是听说的或者看到过的旁人的事情。

像一扇久已关闭了的、被铁钉钉死了的窗子,突然被打开了,一线光亮射进了黑黝黝的、气闷的暗室。像一个迷路的人听到了家人的一声遥远的呼唤,亲人亲昵地呼喊着自己久违了的童年小名。她好像看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亮,听到了热切地渴望着的却仍然是模糊和遥远的召唤。惊喜、迷惑、亲切、温暖,也还有恐惧和哀伤的寒战一时涌上她的心头,眼泪随着流了出来。

“妈妈!”波拉提江搂住了母亲的脖子。

“但是,您为什么拿食堂的肉呢?”伊力哈穆突然说,声调是相当严厉的。

“我……”乌尔汗啜泣起来。

“您不要激动,您靠着这儿坐,”米琪儿婉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乌尔汗腰后,又拿起了乌尔汗的一只已经变得十分粗糙了的手,“我们常常说起您,我们始终相信,您不是坏人。我们认为,伊萨木冬的事情也总有一天会弄清楚……”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事情总要弄清楚。”米琪儿婉说,“但是,您不应该拿食堂的肉。您不需要深夜侍候他们。您用不着这样,您这样让我们大家失望。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也生气了,我当时就要找您去,是这个人指伊力哈穆,维吾尔妇女说到自己的丈夫一般不呼其名。拦住了我……”

“我们好久就想和您谈一谈了,”伊力哈穆接着说。波拉提江这时放开了他的妈妈。他知道,米琪儿婉姨和伊力哈穆叔叔正在和他妈妈说一些非常要紧的好话,他乖乖地坐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听着。

“您应该挺起胸来,做一个好社员、好公民。您应该好好教育您的孩子,您的孩子也要长大的,让他毫无愧色地去上学,去戴红领巾,去生活。您自己也并不老,更多的应该是光明的生活还在您的前边……”

“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不要和我说这些好听的话吧。”

“不!我们不允许您沉落下去。您为什么悲观呢?党哪一点对不起您了?人民公社哪一点对不起您了……对,您说了,您从来没有怨恨党和组织,您爱家乡爱咱们的土地和生活吗?爱的,当然。那么,您有前途,有信心。您不会沉没。您并没有掉到泥塘里。您要敢于面对发生过的一切,那并不是胡大的安排,也不是命运的捉弄,也不是您个人的偶然的不幸。不是的,您的伊萨木冬走过的路子,正是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最近毛主席讲了这个问题……伊萨木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应该弄清楚,您应该很清楚。您应该讲清楚,向朋友,向大家,也向您的可爱的儿子……”

“我说不清楚。”乌尔汗啜泣着说。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您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呢?您老是那样沉重!”

伊力哈穆咳嗽起来。他没有再讲下去,米琪儿婉强制让他休息了。

米琪儿婉再次把乌尔汗让到内室里。乌尔汗哭着向她叙述了许多。在说到伊萨木冬最后一个夜晚被叫走的时候她听到的声音,她提到了库图库扎尔的名字。她无意揭发库图库扎尔,她只不过是在对伊力哈穆夫妇的感激、信赖和被激动起来的情绪下,她没有再故意向米琪儿婉隐瞒和欺骗罢了。

这是一个事关重大的新线索。一个星期以后,伊力哈穆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得丹毒,公社的青霉素、消炎粉和绷带已经使他康复了。他扶病把这个情况汇报给了赛里木。

小说人语:

一个女性,她青春过,她追求过,她生命过,她唱过跳过笑过美丽过活泼过,够了,她永远是美丽和善良的安琪儿,她永远会得到怀想、呼唤、关注和体谅,哪怕时间冲刷掉了一切,她仍然不会被忘记埋没。

爱里边包含着太多的记忆。爱包含着痛惜。与爱相比,责备,怨怼,反而有点向前看的味道。

该怎样解释呢?伊力哈穆那样地同情、怜惜软弱卑微的乌尔汗。却原来,最最煽情的是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命名: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咱们都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