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七章(第2/3页)
“什么新麻烦?”
“今年夏天,我爸爸开始打土坯,每天早、晚,都拉着我和他一起和泥、挖土。我当了保管员,一早一晚都得守着库房才行,我没有时间去打土坯,爸爸就生气……”
“打那么多土坯?盖新房吗?”
“说是盖起房来给我成家。”伊明江低下了头。
“你才十九岁呀,急什么?”伊力哈穆一笑。
伊明江急忙分辩:“简直讨嫌!我不也是这样说的吗?可是我爸爸已经是全力准备,他已经准备了两根檩子、十几根椽子,做好了四个枕头、两床被子,还买下了什么毛料衣服,茶碗饭碗……”
“跟谁成亲?”
“就是没有这个‘谁’!他的思想嘛,有了东西,人是方便的。就这样,他要挖土,我要去收拾农具,他早不愿意我当干部了。正在这个时候,又传来了什么社教运动专整干部,整的哪个会计上了吊的消息,更把他吓坏了。今天中午,他非逼着我马上辞职不可。我说,我是共青团员。他说,管他什么团不团,反正你是阿西穆你爸爸的儿子,把我都气哭了。伊力哈穆哥,米琪儿婉姐,我爸爸的思想为什么是这样啊?他从来很少与旁人争论,他尤其绝不接受任何人说服……”
“那也不一定吧,譬如说六二年……”伊力哈穆含笑提起了六二年刷一半墙的事。
“噢,也可能。反正他没听过我的意见,他对我的疼爱,越来越成为我身上的绳索,我手腕上的镣铐,我前进道上的障碍。我一想起他那个哭丧着的脸,就像咽进一块胶皮……他逼得我姐姐已经没办法回家来了。爱弥拉克孜姐跟我不一样。如果她说了‘不’,那么任何人也休想勉强她。前些日子来了一个人,谁知道是帕夏汗大妈的什么亲戚,那人已经四十多岁了,三个孩子,他老婆死了。帕夏汗大妈把他介绍了来,他送给我们家许多东西,什么东方呢啦、伊拉克蜜枣啦之类的。他还答应当我们盖房的时候给我们搞到松木板、玻璃和油漆……我爸一心要姐姐嫁给他,上星期天,我姐回来了,爸一说姐姐就拒绝了,结果我爸爸愤怒地自己把自己打了一顿。我妈哭了起来。爱弥拉克孜姐连已经拌好的面条也没吃,天已经大黑她还是离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爸爸要这样呢?既折磨我们,又折磨他自己。”
三个人都叹了一口气。伊力哈穆说:“这些旧思想、旧习惯、旧意识就是这样害人呢。”
米琪儿婉说:“阿西穆大伯人是不错的,就是这里,”她指一指头部,“太陈旧了。”
“有些人就专门利用他这种旧思想,我看那些找他说什么社教专整干部的人就是别有用心!你可以把我的这个话告诉他。”伊力哈穆说。
玉米棒子搓完了,米琪儿婉收拾着玉米粒和玉米骨,对伊明江说:
“不早了,请休息吧!”
伊明江慢慢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伊力哈穆用商量和询问的眼光看着伊明江,问道:“你真的住在这儿吗?”
“怎么?”米琪儿婉和伊明江都惊奇地看着他。
伊力哈穆也站了起来,他拉着伊明江的手坐在床头,恳切地说:
“依我看,你还是回家去吧。中午刚吵过,晚上不回去,阿西穆大伯会不放心的。”
“这个……”
“不回去,只能使你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你要慢慢地给他讲道理,做些说服工作。”
“我可说服不了他,”伊明江苦笑着直摇头,“他什么都有一套看法,看起来老实,其实最固执,要改变他的思想比在磨盘上钻孔还难呢!”
“也不一定吧?”伊力哈穆不赞同地说,“解放以来,阿西穆伯不是跟着共产党一直走到社会主义来了吗?他勤勉、善于劳动又奉公守法。刚才你说了,就说打土坯吧,也是起早睡晚,利用工余时间。是那个小小的、孤零零的园子遮住了他的眼睛。是咱们维吾尔人的封建落后迷信的一套又一套的旧传统、旧风俗、旧思想害了他,你怎么能一不高兴就不回家了呢?那不等于在旧思想面前打了败仗逃跑了吗?当然,不只是你一个人帮助他。还有党,有公社,有四清工作队,有我们大家,他总会慢慢明白的。我们对于很多事情和很多道理,也不是一下子就弄通的。你说是吗?还是回去吧,夜深了,我送你一程……”
“送什么?最多给我一根防狗的木棒。那就……再见!”伊明江依依不舍地看了看米琪儿婉早就给他铺好的干干净净的被褥,屋子暖暖和和,一钻进去,就会舒舒服服地打起鼾来的。可想起爸爸确实也不放心,人生里的麻烦事何其多啊,到什么时候,能够让所有的孩子和青年都能有个满意的爸爸,再没有人为爸爸而苦恼而叹息呢?
“真不像话,”伊明江走了以后,米琪儿婉对送客回来的伊力哈穆嘟嘟囔囔,她正俯身在摇床上给女儿喂奶,“哪见过轰走客人的主人啊,都半夜了!”
“生活里有许多比礼节更重要的东西。不是这样吗?”伊力哈穆沉思着,微笑着,像是在回答米琪儿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夜深了。米琪儿婉和孩子都已经睡熟。在四周的安静中,各种声响听来更加清晰了。有妻女的均匀而亲近的呼吸声,有钟表的平稳的却又是催促人的嘀答响,小羊发出缓慢而诱人的嚼草声。夜行的汽车的轮子如雷鸣一样地轰轰而过,震得房屋和地面都在颤抖,这在白天本来是感觉不到的。即使在这深夜的宁静和日常的细微的声响里,伊力哈穆仍然深切地感到了那永无静止的、强有力的、忙碌而又甜蜜的战斗生活的脉搏。他睁一睁眼睛,给油灯添满煤油,放在了低矮的小方桌上。他拿出并打开了毛主席的书和从里希提书记那里借来的有关社会主义教育的文件,盘腿坐到了桌边。
这是每天最严肃,最激动,最幸福的时刻。多年以来,伊力哈穆养成了这个习惯,经过一天的奔波、劳累、会议、谈话,种种的事务和交道,他利用睡前的这一段宝贵的时间,静下心来细细地领会和咀嚼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道理,回味着这一天的,或者不限于当天的见闻和经历。他每每从革命导师的教导中,找到了自己的、千百万共产党员和贫下中农的愿望和道路;从本村本队五花八门的、具体的工作和社会现象中,领悟到毛主席的书和中央文件所讲的博大精深的道理。每逢这样的时刻,把脚下的土地和北京连接起来,把小方桌上的煤油灯和中南海的真理的明灯联系起来,把自己的那颗真诚的、火热的心和革命事业的宏图大略连贯起来的时候,他就感到离毛主席是这样近,好像主席来到了这个小屋,就在他的身边。他感到的是这样地迸发出了移山倒海的力量,并且获得了只有掌握了革命真理的人才能具有的光明阔大的心境,充满了只有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才能有的信念和自豪,而且他,一个普普通通的生活在遥远的边疆的生产队长竟变得这样聪明,这样登高望远,历史、现实和前景,都像阳光照耀下的绿洲一样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