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八章(第2/4页)

还有一次塔西在饭桌旁说:“今天老师给我们开始讲语法了。”“什么叫语法?”热合曼连忙问道。“就是一句话分主语,谓语和宾语。”塔西答。热合曼马上下令塔西在餐桌边给他讲了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语法课。“说话还有学问哩,真有意思。”老汉听得津津有味。伊塔汗埋怨茶凉了,埋怨老汉耽误了割草。老汉挥手说:“别唠叨了!再唠叨,就要拿你当宾语,拿打当谓语了。”

当然,这只是一次语法造句。事实上,四十年来,热合曼最喜欢举拳头,却从来没有向伊塔汗哪怕是戳过一根指头。

这个早晨,伴随着喝茶的课程科目,被阿卜都热合曼规定为:“汉语。”

阿卜都热合曼一面把馕掰碎泡到茶里,一面说道:

“社教工作队的同志就要来了。有几个同志要住在咱们家里,其中,少不了有汉族同志。过去咱们会说的那几句汉话:好吗?吃饭。坐下。来。谢谢。太不够用了。听见了吗,老婆子?现在,让塔西再教咱们几句。塔西,当汉族同志初来咱们家,有些拘束,有些害羞,给他端上饭他又不好意思吃的时候,我们应该说些什么呢?”

“应该说不——要——客——气!”

“什么?包——克——卡?”

“‘不、要、客气’,”塔西重复着,“就是别拘束,像在自己家一样的意思。”

“很好!好样的!”老汉满意地称赞着。

于是,一顿茶在“不要客气”的诵读中度过。拿起筷子是“不要客气”,端起碗来是“不要客气”,甚至咀嚼的时候的口形动作也是“不要客气”。老汉自己努力念着,并且时时监督着伊塔汗。老汉很快记住了,但是身材灵活、脑筋却略嫌迟慢的伊塔汗却总是说不对。本来,伊塔汗有一个习惯,甚至可以说是嗜好,喝完奶茶后把剩在罐底的叶子和茶梗放在嘴里没完没了地咀嚼,有时要嚼一时或者更久。既品味着奶茶的余香,又洁净牙齿,还是一种面部和口腔的运动,舒筋活血。但是今天,由于她读得不好,在热合曼愤怒的目光的威逼之下,为了念好“不要客气”,在收拾碗筷以后,她只好硬起心肠,眼巴巴地把那么多可喜诱人的叶子和茶梗倒掉了。

吃饱了,塔西提着书包去上学,伊塔汗口中念念有词地刷碗,老汉提了一篮子生石灰块,咣当乒乓,倒在镔铁制的洗衣盆里。哗啦,一桶水倾倒在上面。劈劈啪啪,石灰块开始爆裂了,炸响了,水上飘起了一朵朵白花,每一朵花上的每一个花瓣,又分别绽开了,分裂成了一朵朵小花。一会儿百花齐放,大花和小花推移着、扩展着、分解着和组合着。卟噜卟噜,灰水沸腾了,冒泡了,传出了一片嘈杂,溅出了浆点了。尽管热合曼是无数次干这个事了,但是他仍然像孩子似的好奇而喜爱地欣赏着这幅火爆兴旺的小小画面,流连不舍。一块块冰冷的石灰块里,竟蕴藏着那么多的热烈和力量。这始终使老汉赞叹倾心。

石灰水平静下来了,变成了白白的乳浆。热合曼用火钳把混在石灰里的不溶的石块拣了出来,又拿来一袋牧羊牌靛蓝染料和一把粗盐,放到灰浆里,灰浆立时呈现出不均匀的蓝黑色,然后,开始用木棒搅拌起来。

伊塔汗已经做好了准备。袖子挽得高高的,头发用白纱布紧紧包起,扎上了围裙,换上了胶鞋。她把灰浆盆搬到了屋里,用长柄的马鬃刷蘸一蘸灰浆,甩一甩多余的水珠,熟练地从门旁开始刷起来。她持刷的角度恰当,用力均匀,速度有定,自上而下,一下子刷到底,刷两次蘸一次浆。热合曼看了看,刷出的墙无懈可击,老太婆的架势驾轻就熟、游刃有余,而又专心致志,根本不理会他的存在。

我这个老太婆刷房子的技巧确实超过了伊宁市那些以刷房而著名的俄罗斯族女人,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信你试试,刷出来硬是横一道子竖一道子,让人看了头都要炸开。热合曼满意而又惭愧地悄悄退出去了。

他走到院里,开始拍打、扫拭和洗刷家里的什物,这所有的东西:镶着喷了金粉的细木条花饰的精致的木箱,刷了一层蓝油漆的床,黑条桌和两把橘黄色的椅子,以及四季长红的绣球盆花,装粮食用的麻袋,水桶和油桶,茶罐和盐罐,暖水瓶和洗水壶,特别是他们最喜爱的分特大、大、中、小四个号的,每号十二个同种花色的瓷碗,都是他们解放以后,特别是公社化以后添置的。瓷器,是农民最喜爱的东西,不仅具有不同的实用价值,而且具有欣赏和礼宾仪仗的功用。这四十八个瓷碗正是勤劳的主人的幸福生活的标志。这样,每当热合曼摆弄自家现时的这些家当的时候,他都充满了深情和喜悦。看啊,他唱起来了……

门吱的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是伊力哈穆。他腰上束着一根绳子,把棉袄扎得紧紧的,手里拿着一把铁锨还有一根长长的木棒。问好以后,他说:

“你们起得好早哟,这么大工程都进行上了。”

“迎接工作队嘛,”热合曼得意地扬着头,“您呢?您也不是刚刚起床吧?”

“我才走了一趟公社卫生院,”伊力哈穆告诉热合曼说,“里希提书记夜间又咳了两次血,我和达吾提本来要找他商量事情的,一见他那情形,连忙把他送到卫生院。听说他的病情不轻,还要往伊宁市送呢!”

“他只知道为了大伙儿操劳,又不爱护自己……等会儿去看看他。”热合曼叹息着。

“把刨子借我用一下吧,”伊力哈穆拿起了木棒,“我要刨个锨把子。”

热合曼拿过了伊力哈穆的铁锨,看了看说:“这把子不是很好吗?”

“不是我用。我给泰外库削一根。他挖土把锨把子折断了。”

“好,来,干脆我给您刨吧。”

于是,热合曼拿来了刨子,伊力哈穆搬来了木匠专用的、一端钉着用来卡材料的木块的大板凳,热合曼接过木棒,在手里掂了一下:“真沉呀!”

“这是青冈木。还是春天,我一次从供销社买了五根。您需要吗?”

“队长!您回来两年了,连双皮靴都舍不得买,可买起工具来从来不心疼钱。可有的人,新靴新帽,供销社一卖酒他就不要命地往前挤,可家里连个像样的砍土镘也没有,干活的时候全靠和旁人借工具,这样的人难道能够算农民吗?这样的人难道也可以吃馕吗?”

“您这里指谁呢?”

热合曼没有答话。他气呼呼地平端起木棒,眯着眼端详了一下,放到木凳上,刷,刷,刷,开始拉动了(不是推)刨子,刨子发出一种尖细而又时起时伏的相当婉转的声音,刨花一卷卷曲折飞扬了起来。刨了两下,热合曼拿起刨子,用小锤子敲打着刨刀,调整着进刀的深浅,这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