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九章(第5/6页)
麦素木听着,想着,眼睛开始有神了,身上开始发热了,心脏开始跳动了,人开始坐了起来。再听,再想,眼睛开始放光了,身上开始通畅了,心跳也有力了。这个女人,亏她想得出!他一把把古海丽搂到怀里,赞道:
“你这个魔鬼!你这个狐狸!你像女巫一样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这个不生孩子的娼妇!”
在这独特的情诗朗诵声中,古海丽巴侬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泰外库暂时住着的这一间简陋的房子,今天显得有些不大一样。
从渠上回来,随便吃了点东西。他交叉着两手,倚放在脑后,半躺半坐,一动也不动。天渐渐黑了,他没有点灯,风雪开始了,呼啸了,寒气从关闭不严的门缝里不断透了进来,学校操场上的盛大的晚会上的音乐声和人声也时而随风传来。然而,泰外库没有感觉到这些,他只是坐着,望着,一动也不动。
朦朦胧胧,他似乎看见了戴着土黄色的大方头巾、穿着紫红色的连衣裙和深灰色线呢外衣的爱弥拉克孜仍然蹲在火灶前。这难道是真的吗?这难道是假的吗?从一大早,到现在,他的房子里充满了的是蹲着的爱弥拉克孜。爱弥拉克孜的挺拔的身躯与修长的独手臂是多么健壮与坚强!爱弥拉克孜的尊严的、好听的、低语一样的说话的声音仿佛仍然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回响:“您不应该一下子添那么多柴……再见,泰外库哥,谢谢您借给了我手电筒……”
奇怪。然而,这是真的。早晨,爱弥拉克孜来到这个原先做过理发室的、有一股多汗的头发与肥皂香皂的混合气味的房间——他的不像样的住所。早晨,他叠好被子,往灶里放下一捧柴火,点了一根火柴,就扫地。地扫到半截,门响了,进来了爱弥拉克孜……他在这一天,不知是第几十次回想起爱弥拉克孜到来的种种细节了,他已经烂熟得记下了一切,但每次的回想都是一样新鲜、生动、叫人惊奇……他听到了他以为是歌唱的声音,他抬起头,扫把倒到了地上。“您好,泰外库哥。”“……”“我来了。”“……”“让我把电筒还给您。”“……”
原来世界上有这样好听的说话的声音,这样的低语式的巨响,这样文雅的说话的调子,这样轻柔而又坚定的说话的吐字,这样尊严的说话的神态,原来世界上的人说话时候不是都像他那样瓮声瓮气、大大咧咧、含含糊糊、一溜歪斜、粗鲁鄙陋……
是有一点不好意思?还是由于清晨的寒冷呢?爱弥拉克孜用自己的独手拈了一下头巾的一个角,肩膀抖动了一下。“怎么这么大的烟?”她那么天真地问,就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烟似的。乡村的女儿,她会因了灶烟而惊奇吗?然后爱弥拉克孜把裙子往后一挽,用穿着长丝袜的腿夹住裙子,蹲下,开始拨拉柴火。泰外库想说:“不,请您不必管了,我自己来。”爱弥拉克孜穿得崭新齐整,给他烧火,使他于心不忍。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从女医生来到走,他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只是一块木头,他只是一块死肉。他是人吗?
从来到走,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然而,这间房子永远地留下了爱弥拉克孜的印记,空间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音声,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气息。每一件冰凉的、呆板的东西都变活了,会说话了,暖和了。不漂亮的、不可爱的、对于泰外库来说不过是冷淡的暂住一下的房间变得亲切了,牵肠挂肚了。条案上立放着的手电筒挺身作证:“我是爱弥拉克孜亲手用过,又亲手拿回的。”灶里的闪烁着微光的余火悠悠絮语:“我的温热是爱弥拉克孜姑娘留下的。”上了年纪的、歪斜了的门充满喜悦地歪着头,它在叙述爱弥拉克孜医生怎样把它拉开,又关上。墙壁上的裂纹,也像因为欢喜美丽的爱弥拉克孜的到来而笑开了花。
“谢谢您……”
“您不应该添这么多柴草……”
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发出着爱弥拉克孜的话语的回声,文雅地、微笑地、沉着地;颤抖着、重复着、凝聚着。
谢谢。爱弥拉克孜对他说:谢谢。可又有什么可谢的呢?上星期天,泰外库到伊宁市买了一顶帽子。由于在饭馆吃包子他耽误了最后一趟班车,晚上,他不慌不忙地独自往回走。在坟地附近,他看见两个喝醉了的小伙子拦住了一个姑娘的去路,乱说大笑。姑娘是谁,泰外库没有看见也不想去看。但是,小伙子的行径使他十分讨厌。按照他的习惯,他不反对喝酒,不反对喝醉了唱、叫、躺倒甚至挥拳动武,但是,调戏女性却是穆斯林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走过去,一声不吭,一手抓住一个人的后脖领,把两个头往中间只轻描淡写地一碰,两个家伙哇哇叫着,抱着头跑掉了。他转身就走,却听到了姑娘的招呼。
“泰外库哥,是您吗?”
“原来是您,”他回过头,“您哪儿去?”
“回医疗站。”
“这么晚……要不要我送您一程?”
“不,不用的。”
就这样,泰外库把新买的电筒借给了爱弥拉克孜。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为自己做了一桩帮助爱弥拉克孜的事情而高兴。
他知道,爱弥拉克孜从来不接受轻视,不接受怜悯,所以也轻易不接受帮忙。十年以前,他十五岁,有一次他去河边割草,正碰见爱弥拉克孜也在那一带割草。爱弥拉克孜已经割了一大捆,等开始捆绑的时候,泰外库走了过来,“我帮您捆上。”他说。意思很明显,他怕姑娘一只手捆草不方便。当时的二年级小学生爱弥拉克孜却突然涨红了脸,厉声喝道:“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用一个膝盖压住草,用残废的胳臂把草捋齐,用牙齿咬住腰子的一端,腾出好手,抓住腰子的另一端,只一拉一绕,用那样敏捷灵巧的动作把草捆得那样结实,那样地道,泰外库在一旁看得眼都花了。从此,爱弥拉克孜在泰外库的心目中是多么可敬啊……泰外库从小就受到重男轻女的风气的影响,他简直就不把女子当作和自己同等的人。然而,爱弥拉克孜给他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其他的姑娘尽管有比谁都健康的两只手,但是,他们一见到泰外库这样的强劳动力,总是要千方百计地把手里的装满了的水桶递给他,总是用撒娇、用哄笑、用各式各样的小小的诡计来依靠男人的帮助以减轻自己的劳动,泰外库怎么能正眼去看她们呢?爱弥拉克孜与她们是怎样地不同啊。
那个星期天晚上,他想着这些,为爱弥拉克孜接受了他的帮助而满心愉快。今夜呢?愉快不见了。抓住脖领子,乒地一声把两个头碰在一起,这有多么粗野……难道爱弥拉克孜不会把他看作和那两个醉鬼一样的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