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六章(第2/6页)
马玉凤脸红了,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正是最羞涩的时候。她看着他,一只手不断地在毡子上划拉着,断断续续地、用回族女性说维语时的那种特有的轻柔的调子说道:
“我早晨去送牛。我去早了,代牧奶牛的那个牧童还没来。我看那棵杨树上有几个干枝。我想把它撅下来当柴火,我上了树。我爬得挺高。我撅下了树枝。我一回头,我看见路那一面库图库扎尔哥,他往这边看看,他往那边看看,他没看见我,那个时候再也没有别的人。后来从库图库扎尔哥家里出来了尼牙孜哥,尼牙孜哥也是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他也没看见我。后来他走了,他一跛一拐的。我看见的就是这个。”她说完了,长出了一口气,手也不划拉了。
马玉凤的断续的叙述使伊力哈穆一震,他几乎喊起来:“果然是他!”愤怒、轻蔑一时涌上了心头。但他还是重复地问了一句:
“您看得准吗?玉凤妹?”
“一定的。”马玉凤说,而且抬起了头,她的孩子气的目光里也流露着对伊力哈穆的好意。
“这事我本来不想说,管那个呢!库图库扎尔要说也是我的一个朋友!”穆萨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可娘儿们非让来告诉你不行!有什么办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丈夫没出息就会让老婆管住,现在是她说了算!我最多是司令,我家里可是政委!来就来吧,干脆让玉凤自己对您说。库图库扎尔也是个人物!论模范带头,大公无私他当然不如您。论指挥生产他还不如我呢!打钐镰、扶犁铧、拾掇麦场、浇水挖渠、撒种选地,他都不是我的对手,他的本事在这里,”他用食指指一指自己的太阳穴,像一个钻子一样地拧了拧,“他那个心眼儿可真叫多!说实话,您不一定斗得过他。您别生气。可是他有一点……他有一点太‘阴’了,我不干那个太邪的事,别看我也不算太正。好了好了。不要给我倒茶了,我马上就走……我可要跟您明说,我带着玉凤来了,我的心,我们全家的心,您知道了就成了。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您可别说是我们把尼牙孜从库图库扎尔家出来的事儿告诉您的。我们,包括玉凤,也决不出头露面作证。这话我娘儿们也同意:您穆萨哥现在还图个什么?您穆萨哥敬重您,和您交个朋友……只可惜是没有羊油作礼物啰!兄弟,你也太过了,你就是打我一个嘴巴,也不能把羊油退回去呀,兄弟,你还得学习学习,你还不够成熟啊!”
穆萨笑着与伊力哈穆告了别,小声又咕哝了一句:“兄弟,你做得也太绝了!”他终于出了一口气。这回伊力哈穆只是谢了他们。
“真想不到穆萨会来,而且带来这么重要的情况……”送走穆萨回到屋里,伊力哈穆对米琪儿婉说。
“巧帕汗外祖母不是早就说过吗?穆萨是个猴子。一会儿他学着人样儿盘腿坐下,剥花生,吸香烟,一会儿他四脚乱爬,吱吱乱叫,撅起尾巴……”
“不要说得这样刻薄,米琪儿婉,他,总的来说还是得算作一个好人。一个无论是谁也抓不住他的大短处的好人啊!”
“好好坏坏,坏坏好好……”米琪儿婉似乎不太同意伊力哈穆对穆萨的评价。
所以,当次日晚上,章洋突然通知伊力哈穆要在立即召开的社员大会上交代他“破坏四清运动的罪行”的时候,伊力哈穆是有一定的思想准备的。他立即针锋相对地指出,破坏“四清”的不是别人,而是尼牙孜及其后台……
会场设在文化室,点起了煤油灯,照得通明。伊力哈穆竭力控制住被“破坏”“罪行”这样一些字眼激起的阵阵不冷静的情绪,他认真地考虑着、准备着,这是工作组进驻以来第一次召开全体大会,他有义务向社员群众检讨自己再次担任队长一年以来工作上的缺点和失误,他也打算谈一谈他自己对当前运动的看法。
但是,他好久没有机会谈,开会之后,章洋立即作了气势汹汹的发言。
“……四不清干部,胆敢实行阶级报复,殴打贫下中农积极分子……”
“四不清干部家属,竟然胆敢辱骂贫下中农,真是猖狂已极……”
“四不清干部竟然大搞串联,妄图对抗运动,这是一种现行反革命破坏活动……”
“四清与四不清的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难道我们能够容忍吗?难道我们能够不打下他们的猖狂气焰吗?我们消灭了八百万国民党军,难道还怕他一两个四不清干部吗?”
真是奇怪,他怎么那样不把自己当外人,他怎么会说“我们消灭了八百万国民党军……”是他消灭的?伊力哈穆差点笑出声音来。
他讲的时候两眼一直盯着伊力哈穆,却没有点名。他努力追求一种戏剧性的效果。最后,他突然大声宣布:
“我们说的四不清干部是谁呢?他就是伊力哈穆,伊力哈穆站起来!”
由于呐喊,他的嗓子嘶哑了,这种声嘶力竭的叫喊果然使四个正磨着要吃奶的淘气的孩子安静了一下,有几个社员交换了一下疑问的目光,社员还不理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伊力哈穆站起来!”章洋又厉声喝道。
血冲到了伊力哈穆的脸上,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依卜拉欣的家里,马木提乡约要他站在中间,用他的肉体和神经打赌取乐的情景……即使在旧社会,他被剥削,被压榨,被轻视,然而他也没有忍受对他的人格的污辱……只有要求自己严格的人才有最大的自尊,因为他从来无愧于人,他不需要对任何人低声下气……如今,解放已经十五年了,他入党已经十三年了。他是无产阶级先锋队里的一名战士,他是一个依照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理论自觉地改造社会,改造自然的革命者,他是党的主人,国家的主人,人民公社的主人,他是一九六四年度先进生产队的队长。解放以来,特别是入党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工作干部、一个领导同志、一个贫下中农这样对他说话……
他受到尊敬和爱护,因为他总是严格要求自己。他完成党的任务从来不掺一点假,不打一点折扣,他从来不允许把今天的工作拖到明天,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说一句不利于事业的话,做一件不利于人民的事情。他时时征求群众的意见,上级的意见,时时改正自己的过失,同样,能够今天纠正的错误,他决不推到明天。他不能忍受侮辱……
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党,自己的社员,自己的父老乡亲。他不会、不能、不忍用市侩的态度、应付的态度、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