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六章(第5/6页)
章洋看着这张纸,头一个反应是暴怒和不信。新生活大队从哪儿来插上一杠子!他们从哪里了解尼牙孜挨打的详情?脱离开爱国大队七生产队的阶级斗争大局,你怎么可能查得清尼牙孜的挨打?简直是莫名其妙。伊力哈穆嫉恨尼牙孜取得了我的信任,指使艾拜杜拉打了尼牙孜。事实证明艾拜杜拉那天就是天黑以后才回来的,这样合乎逻辑,堪称四清与反四清斗争的极富典型性的事例,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尼牙孜挨打一事难道还有别的说法?难道还可能有别的说法?尹中信怎么这样轻率,这样偏听偏信。听上几句话就当真写这么个条子来,真叫人生气!
继而,他的脑子乱了。如果尼牙孜说的是假的而尹中信写的是真的呢?为什么伊力哈穆、艾拜杜拉他们态度是这样强硬?为什么尼牙孜突然对答如流突然又吞吞吐吐,这样不稳定?为什么他们反而向尼牙孜提出一系列问题,问得尼牙孜狼狈不堪?我的天,如果真是这样将把他章洋置于何地?他仿佛听到了伊力哈穆的胜利的笑声,他仿佛看到了尹中信、别修尔在指责他,何顺他们在指责他,他将怎么有脸再到大队或者公社开社教干部的会议……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章洋头发胀、眼发花、喘气发紧的时刻,从会场的一角缓缓地站起了一个人,他衣着整齐,气度雍容,黑胡须留得颇有风采。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惶惑的、驯良的、带几分傻气的笑容,他半伸半曲地抬了抬手,非常守规矩地问道:“我有几句话要说,可以吗?”
章洋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看着这个已经极大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的人,觉得很面熟。他问玛依娜尔:“这是谁?”
“库图库扎尔大队长嘛!”玛依娜尔说。
“我们通知他来开会了吗?”
玛依娜尔耸耸肩。
“自己来的吧,”萨坎特说,“他户口在这个队,他算是这个队的社员嘛。”
章洋点点头。他听着库图库扎尔说话的译文。
“其实,我也没有资格在这个会上说什么,和伊力哈穆老弟一样,我们在这个运动中,是被审查、被批判的对象。但是在这个会上,听了章组长的讲话,我很激动、很受教育,我好像在夜雾中看到了光亮,在风雪中找到了炉火。我心里暖烘烘的。我们这些人,犯了四不清的错误,怎么办呢?执迷不悟,行吗?对抗到底,行吗?消极悲观,徘徊观望,行吗?都不行。都不好。只有虚心检查自己的错误,低头认罪,才是唯一的出路。伊力哈穆是一个不错的同志,他当队长也有一定的成绩,但是,成绩并不能掩盖错误,长处也不能掩盖缺点。正如人们说的,成绩不说跑不了,问题不说不得了。我知道,您不承认自己是四不清干部,您不愿意承认。但是,不承认是不行的。难道在毛主席提出四清以前你就清清的了?您就那么高吗?您就那么纯粹,您就那么了不起?难道是毛主席提错了?随便举一个例子。难道您没有在社员家里吃这吃那?这就是多吃多占。当然,您并没有这样说,您没有说:‘我是队长,若不好好招待我就要把你们如何如何……’请问,哪里有这样的葫芦脑袋这样说话呢?但是,社员为什么招待您呢?他们尊敬您,他们希望获得您的好感,因为您是队长。难道您在每家喝的奶茶、吃的拉面都交够了粮票钱票?不,您没有交的,这就是多吃多占,这就是经济上不清。算了,何必要由我说呢?您的事情您自己知道。包括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我们应该严格要求自己,虚心检查自己的错误,不要对自己留情,不要怕丢面子,没有批评和自我批评,就没有进步,就会变修。听到批评应该高兴,哪怕只有百分之五正确的批评也是值得欢迎的。这就是我们应该采取的态度,这也是章组长所教育我们的。可是您,伊力哈穆同志,伊力哈穆队长,伊力哈穆兄弟,您为什么要顶牛呢?您为什么把自己摆在一个特殊的地位,不准审查,不准批评呢?不,这是不好的,这是很不好的,这真正是不好的。这才是关键,这才是问题的所在。至于谁打了谁了,尼扎洪如何如何了,这是次要的问题,我们今天开会不是为了帮助尼扎洪,也不是仅仅为了一个打人的事情,打人是不好的,被打的人是疼痛的,今后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努力,搞好四清,在章组长和各位干部同志的领导下,学习工作,胜利前进……”
真是一场及时雨!大河挡路的时候搭起了一道小桥,饥肠辘辘的时候落下了一盘抓饭,穷困潦倒的时候捡到了一袋黄金,脓血淋漓的时候贴上了一块老店祖传的狗皮膏药。库图库扎尔的和颜悦色缓解了会议的僵局,库图库扎尔的高谈阔论冲淡了挨打事件的进退维谷,库图库扎尔的低声下气突出了章洋的尊严面子,包括库图库扎尔的空话连篇,啰里啰嗦对于此时的章洋来说也是恰恰必要的——为了稳下心来确定对策,他需要一些时间。他内心里油然产生了对这个通情达理的大队长的感激之情。
终于,库图库扎尔讲完了,越讲,就越轻松了,最后,在一种皆大欢喜的调子中,他结束了他的发言。
伊力哈穆要求发言,没有获准。现在还不见好就收,更待何时?于是,章洋总结道: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很成功……会议的成绩和经验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发言很热烈,敞开了思想,展开了争论……第二,中心很明确,围绕着一个端正对运动的态度问题,对伊力哈穆队长进行了必要的帮助……第三,进行了初步揭发……这不过是刚刚开始,今后,这样的会还要开二十次、三十次……”
在他的总结中,三次提到了“那位同志”(库图库扎尔)的发言,一方面表扬和肯定他的模范的态度,一方面暂用库图库扎尔的“务虚性”很强的发言抹去对于尼牙孜挨打事件的注意。
小说人语:
或曰,有用人唯贤的,有用人唯亲的,没见过用人唯臭的。
然而这当真可能。这不是小说学的虚构,这乃是生活的经验。原因很简单,例如章洋的脱离实际、脱离生活、脱离人民,颟顸乖谬而又好斗成性,他只能抓住几个臭不可闻的尼牙孜跟着他干。
只消看看某个人用了些什么人,就知道他的吉凶后事了。
喝令“站起来”是那个时代的常事,以致甘肃等地出现了一对单词:“站会”,指在会上被批斗。“坐会”,指正常与会。能不三思?
动辄给人扣上破坏、胆敢、阶级报复等帽子,语词膨胀造成语词贬值,而恐吓有可能逐渐成为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