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二章(第2/5页)
“有希望的!”伊力哈穆边笑边说。
“走,我们一起去饭馆喝两杯去吧!”米吉提采购员盛情邀请,伊力哈穆辞谢以后,他说还要出去办事,与伊力哈穆告别,离去了。
他走以后,伊力哈穆半天半天仍然保持着笑意。虽然他们只是偶然相会,虽然他们的闲谈与伊力哈穆面临的严峻局面毫不相干,虽然米吉提采购员的形象远远算不上先进或者高大,但是,在直挺挺地站立着听了好几天诽谤之后,他不安地来到了县委会的时候,这位和他很有缘分的同乡,这位乐观、质朴、有点世故和狡猾却又不失其赤诚和天真的胡子阿哥的谈话,仍然是令人愉快的。想到你的周围绝大多数都是好人,都是些感情健康、头脑正常、心地善良的人,而丑类和偏执如章洋者只不过是极少数,这叫人觉得自己是站立在坚牢的土地上的,是不会被一阵风吹倒、吹垮的。
伊力哈穆放心多了,他坐上床,半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其实他睡的时间不长,但他恍惚觉得已经睡了许多小时,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你怎么跑到这里睡觉来了。”于是,他睁开了沉重干涩的眼,这时天色已近黄昏,这间房子是朝西的,橘黄色的日光布满了屋子。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只见赛里木披着一个皮大衣正向这里走来。
他开开门去迎接,他见着赛里木,他们紧紧相拉着手许久也不放开,他的眼圈红了,许多话涌上了心头。赛里木的样子也有点憔悴,胡须老长,本来赛里木的皮肤是黝黑的,现在却白了许多。但是赛里木的目光仍然是沉着的,而且今天,眼睛里还有一种满意和自信的神采。还是赛里木先开了口:
“……听说您很有收获呀,站会站了几次?没有受不了吧?男子汉嘛!”
“站会”“受不了”“男子汉”,这些农民的语言用到县委书记的口里,发出了奇光异彩,简练、质朴、乐观,富有幽默感,没有唉声叹气,没有怨天尤人,单单这几个词儿,已经给了伊力哈穆以登高望远,海阔天空的感觉,他准备说的相当一部分话,已经用不着说了。
“不要紧,”县委书记坐下来,笑着说,“我比你站得还要多……”
“您也站了会?”伊力哈穆很惊奇。
“站了……县委书记嘛,当然是农村四不清干部的黑后台了。要不然,我早就看你们去了。有好处的,当我们站起来的时候,可以听到许多坐会的时候听不到的东西,可以想到许多坐会的时候想不到的事情。”
“可是……这样搞法,运动会搞歪了的,真正的坏人,甚至于是阶级敌人反而会被掩护起来……”
“所以,毛主席要说话哟!”赛里木点着头,怀着深沉的敬爱,缓缓地说。
“毛主席说话了?”伊力哈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暖流流遍了他的全身,他屏住气,静听着。
“文件刚刚下来,中央文件。您,我,我们大家所关心所忧虑的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解决了,解决了!被颠倒了的,将要重新颠倒过来,被抹黑的,将要恢复自己本来的色泽。那些认定在浑水里已经抓住了大鱼的家伙,到头来将发现不但是两手空空,而且恰恰是自己挂在了鱼钩上。那些矫揉造作、大言吓人而实则对实际工作一窍不通的半吊子、投机商和呆鸟,将要从肥皂泡的顶端摔到地上。而人民的愿望,人民的理智,人民的声音,已经和正在体现出来;同时,在革命导师的教育之下,人民更加成熟了、成长了。生活就是这样,经过否定和否定之否定,正在辩证地、不可阻挡地前进。
伊力哈穆心头充满了阳光,虽然赛里木给他讲的只是一些要点,文件还要留待通过组织系统向全党和全体人民传达。但是,他已经感到了真理的光和热,感到了真理的威严和力量。他想起一九五五年学习毛主席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文章与一九五八年学习毛主席的一封信的情景,只有毛主席说了话,一切才算数。
“走,到家里去吧,”赛里木邀请说,“让我老婆给做抓饭去,庆祝文件的下达……夜晚,你愿意住招待所就住招待所,要不,就住在我那里……”
“谢谢,您请。我这里带着馕呢。我还得赶回去,我跟工作组的一个锡伯族同志请了半天假,如果今晚不回去,章组长说不定要报到公安部门通缉的……”
“没有车喽……”
“会有的,拖拉机、载重卡车、油罐子车或者马车,碰上什么我就搭什么,能搭一段就算一段,搭不到的地方,就靠它了!”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谢谢您,您给了我最宝贵的礼物,我真的是满载而归了呢。”
伊力哈穆搭上了一辆载重卡车,他站在车厢上面。严冬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地削割着他的脸庞,寒冷像无数条小蛇一样从他的领口、袖口、前襟、裤腿向全身爬遍;然而,烈火在他的胸口燃烧,他快乐而自豪,他感到党的事业正像这辆车一样,虽然时有曲折和颠簸,虽然迎面有凛冽的寒风,然而它正在飞速地前进,胜利地前进,在马达突突声中,在阑珊的灯火之中,在孕育着来年的丰收的白雪覆盖的田野上行进。
快到新生活大队的时候,汽车拐弯了,伊力哈穆下了车,他小跑了几步,活动开冻得发僵了的双脚。他看到了泰外库……
泰外库没有脸面和伊力哈穆说话,他不能忍受伊力哈穆对他的关怀,他逃走了。跑了一段,他又呆呆地立在了树边。风小了,月亮已经升高,雪原映射着柔和的月光,道路和田野,杨树枝干和没有割净的草茎,小桥和渠道,丘陵和房屋,都融合在、统一在月光里了。都瑟缩在、冻结在寒气里了。
伊力哈穆很快赶了上来,他不容分说地再次把自己的棉大衣给泰外库披上,并且用命令的口气说:
“不要推让!这样的天气,任再壮的汉子也会冻出病来的。”
泰外库没有言语,也无语可言。
“走吧。”伊力哈穆换了一个劝解的口吻。
披着棉大衣的泰外库跟着脱了棉大衣的伊力哈穆向前走去。
“您到哪里去了?去找爱弥拉克孜吗,您见着她了吗?”
泰外库点点头又摇摇头。
两个人安静地并排走着,只听得见脚踩着积雪的吱吱声。过了十来分钟,泰外库觉得身上暖一些了,他又把棉大衣披在了伊力哈穆身上,伊力哈穆也没有推辞。
“……唉,”伊力哈穆叹了一口气,好像是自言自语,“我们维吾尔人把‘爱人’‘同志’‘旅伴’都用一个词儿来表达,这是很有意义的。爱情能使人美好,也能使人发狂。这里,最主要的是要做一个好人,一个有觉悟的人,一个知道自己的志向和道路的人,一个值得人爱和懂得如何爱别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