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三章(第2/4页)

“我不同意他的这种意见。他这是对运动的攻击,也是对我个人的攻击,不要以为有了‘文件’就可以否定前一段的工作……今天文件这样说,不等于昨天的文件就说得不对,昨天的工作就做得不好……”

“坐下来谈。”主持会议的别修尔提醒章洋。章洋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更红了。

“您不要着急嘛。”何顺的眼睛仍然看着自己的脚尖,“对照‘文件’检查一下自己的工作,您总应该听听意见啊!”

萨坎特和玛依娜尔的发言虽然简短,但也表示了和何顺的意见大致一样的意思。章洋有点泄气,他反复地看着张贴在会议室里的、赛里木带来的“文件”全文,越看越觉得泄气,动不动一个大文件贴在一面大墙上,墙上有文件,阅读的有农民,文件直接交给老百姓,那么,还要工作队干吗?这么多干部从城里来,受了那么多洋罪,这是图什么呢?像牛一样开始的这个运动,难道将像老鼠一样地结束吗?要这样搞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他想。

尹中信和赛里木来到了爱国大队七队,他仍在这里蹲点,用整风的方法来学习“文件”,让大家领会中央的指示,联系实际,总结工作。自从县里的《四清通讯》上刊登了章洋的“著名”材料之后,在尹中信受到县工作团的一个负责人的批评之后,七队的事情,已经是在全县都引人注目的了。

一张又一张的,由自治区党委翻印和翻译了的,由赛里木带来,铅印的汉、维两种文字的“文件”张贴在各个公共场所。队部、文化室、马厩、加工厂以至庄子粮库的宽大的廊沿下面,到处都有人看着、读着、想着。不识字的人,就一遍又一遍地求人代念。然后,就在铅印的文件前面,人们争执起来了,谈论起来了,激动起来了,就像当年读《土地法大纲》《农业生产合作社章程》一样。

召开了党员会议,团员会议,贫下中农会议,妇女会议,干部会议和全体社员会议,反复宣传,反复讨论,把政策直接交给人民群众,这是党中央的指示。让那些瞧不起庄稼人的家伙们见鬼去吧!我们的农民,哪怕是最边远如伊犁地区的少数民族的农民,也都是关心政治和富有政治经验的。他们学习这些有实际内容的政策条文(而不是空论),既精明又认真,而且,理解得非常之快。

看看阿卜都热合曼吧。这个满腔热情,像迎接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地迎接了社教干部的老人,又像家门出了忤逆的儿子一样被当头一棒打得直不起腰来;现在,他的胡须又撅起来了,每一根都长得很长、但整个说来又是短短的眉毛又扬起来了,眼睛里又是充满了火星,声音又是高昂而清亮的了。在会议上,他说:

“这个文件是为我们制定的。是为贫下中农,为勤劳忠实的公社社员制定的。它不为坏人说话。它不打击好人。为什么要让伊力哈穆站起来呢?难道伊力哈穆搞过多吃多占欺压乡亲们吗?……我的天!我还以为马木提乡约又要回来了呢,为什么偏偏来整好人呢?为什么不让人民说话呢?……毛主席他老人家让我们说话了,毛主席老人家了解我们的心……”

在“批斗”伊力哈穆期间,由于看不过、生气而得了一场大病的再娜甫,也赶到了会场,她瘦了一点,但说起话来仍然是声如洪钟,她说:

“这叫什么工作呀?这叫笑话,这叫丢丑!让那个到食堂里去偷牛肉、拿着产妇的诊断书冒充自己的病假证明的尼牙孜泡克去批判伊力哈穆,让那些干过什么事人人都知道的人去攻击我们的好队长,这是我们的耻辱,也是你们的耻辱。”

热依穆远远地向她使眼色,(在会场或别的场合,他们从来不好意思坐在一起。)然而,她说得正高兴,她毫无顾忌地说了下去。

尼牙孜参加了一次会,以后接连几天不露面了。泰外库基本上按时到会,紧闭双唇,不发一言。库图库扎尔去参加加工厂的学习去了。麦素木思忖着对策,判断着形势,对“文件”的突然出现(他认为是突然的和莫名其妙的)感到失望、悲哀和恐怖;但他不相信事情就会完全逆转。至少拉过来了泰外库,这是重大成就,他想。章洋暂不多说话。然而,他根本不服气。难道原来他积极贯彻内地经验,开展运动是错误的吗?难道伊力哈穆那么多问题如今一风吹掉了吗?等等吧,到具体问题上再说……有一个最愚笨也是最聪明的人,最关心也是最冷淡的人,觉得十分尴尬。他就是穆萨。“文件好是好,就是来得晚了一点,”他想,“为什么不早一点下来呢?哪怕只早十五天,我也不至于……”他叹了口气,“除了马玉琴,儿子和女儿,我再也不管任何别的事喽!”

星期天,闷闷不乐、六神无主的麦素木提着两斤苹果去伊宁市找老爷子——亚力买买提去了。这是一个阴沉欲雪的天气。市街的柏油路上布满了冰雪,城市的孩子在鞋子上绑上冰刀,就在街上滑来滑去,搞得路面更加光滑。道路=冰场,这种风光只有在伊宁市才欣赏得到。不时有人摔倒,有人大叫,有人大笑。道路两旁本来是渠沟的,现在,由于冰屑积雪的覆盖,和马路面看起来一样平了,外来的人不了解其中的奥妙,有时躲车的时候踩上去,扑哧,积雪没了脚脖子。再靠边,零零星星有几个卖葵花籽和莫合烟的人,他们每人都随手带着一个用罐头盒做的小“炉子”,里面用煤渣生起火来,这是专门用来烤手的。

麦素木走在这个他从小就十分熟悉的街道上,灰云压迫着他的心,举目四望,一切都是寒酸的,没有意思的,不吸引人的。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忧郁。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作为阿巴斯的后代,本应有何等辉煌的前途,他本应有自己的庄园,自己的马匹,自己的六根棍或迪西罗轻便马车,至少还应该讨七个老婆——那才叫人生一世!所有这些,哪里去了呢?他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民族军的军官、人民政府的科长、共产党员,面前本来有一条飞黄腾达的道路,他本来应该当州长,至少是县长,应该出入坐小吉普车,应该经常坐飞机到乌鲁木齐,到西安和北京出席重要会议,应该有很多人跟随他、羡慕他,每天晚上都有赴不完的宴请,每个箱子里都有放不完的礼品……然而,这一切又都哪里去了呢?他也想着(这是不用专门去想的,因为,这些还活灵活现地在他面前浮动)三年以前,苏侨证,麦斯莫夫,通往霍城边卡的班车,他本来应该到塔什干和阿拉木图,他本来应该依仗自己的经历和聪明去为“那边”效劳,去换取卢布,去组织还乡团,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去搞黑市买卖和教授古文……这一切,为什么又破灭了呢?他的一生都像小孩子玩积木,用红红绿绿的、好看的、光滑的木头搭成了高楼大厦,搭成了飞机轮船,搭成了牌坊宝塔、名胜古迹,就在差一块小小的三角或者半圆的木块一切都会完成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手,一推,哗啦,积木掉到了地上,掉到了老鼠洞,辛苦一场,连影子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