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五十五章(第2/4页)
“现在,我已经弄清了一切,全是阴谋,全是诡计,全是凭空捏造。
“说什么伊力哈穆哥害死了尼牙孜泡克的牛,不是的。牛是我宰的,一点没病,比尼牙孜本人还强壮。昨天他亲口告诉我,他宰牛的目的是为了高价卖饲草,加上牛肉钱可以有赚头,反过来还可以栽赃诬陷……
“说什么伊力哈穆哥唆使艾拜杜拉打了尼牙孜,尼牙孜亲口告诉我,这是一种政治手段,是百分之百的谎言。
“是谁给尼牙孜出了这些主意呢?是谁充当尼牙孜的后台呢?自己站出来!
“说什么积极参加运动,向‘四不清干部’作斗争,昨天,库图库扎尔大队长亲口告诉我,一定要和伊力哈穆斗争到底,因为伊力哈穆已经姓了王姓了赵,因为伊力哈穆一心向着外人,他说只有他才是保护维吾尔人的利益的……
“章组长,咱们到底干了些什么?打击了谁,保护了谁?我还写了什么对伊力哈穆的控告信,这太可耻!当时我喝醉了,有一条毒蛇缠上了我,当然,我不想减轻我自己的罪过。我犯了诽谤罪,我变成了不分好歹,忘恩负义的诽谤者,我要求大队支部和工作组,要求乡亲父老制裁我,该割舌头就割下舌头,该割耳朵就割下耳朵!
“但是,那些个毒蛇,那些个别有用心的家伙,你们已经露出了尾巴,收也收不回去了,赖也赖不掉了。拿出点男子气概来。别那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自己说说,到底要干什么嘛……”
泰外库的发言像一枚炸弹一样地在会场上爆炸了。许多人听了觉得非常痛快,点头称是,而且不断地叹道:“瞧这!瞧这!”有的越听越气,攥紧了拳头,在泰外库发言结束的时候应和着喊了起来:“说得好!”有的目不转睛地盯望着泰外库,随着泰外库的悲、喜、怒、恨而悲、愧、怒、恨,同时从头至尾,又用目光鼓励着,支持着泰外库把话说完。这是绝大多数人的反应。
当然,也有人并非如此。章洋非常意外,十分迷惘。他悄悄地对尹中信说:“这些个维族人让人摸不透,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叫我们怎么办?”尹中信对他这种把自己工作上的迷误归之于兄弟民族的民族性的弱点的说法非常不满,严厉地瞥视了他一眼。精通汉语的别修尔和玛依娜尔也听见了他的话,交换了一个不满的目光,斜着瞅了章洋一眼。这三个人的眼光使章洋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悄悄低下了头。
麦素木的心怦怦地跳,他已经在考虑如何应付最不利的情况,并且庆幸自己并没有特别重大的、要害性的辫子落在别人手里。只要库图库扎尔不出卖他,他最多承认自己对伊力哈穆有些不满——对了,是由于盖房打院墙占地的事件——仅仅是个人的不满,因此说了一些“不利于团结”的话。对,防线就修筑在这里,个人不满与不利于团结,再不能后退一厘米。
……有两个“无罪”的人听了泰外库的话却特别紧张、激动,甚至可以说是恐惧。一个是阿西穆。前一段因为病他没怎么参加会,伊明江对泰外库给爱弥拉克孜写信的事情及由此而引起的风波有意识地瞒着他。但他多少也风闻了一些,心里结着一个疙瘩。没想到泰外库提起了这个事情,他感到自己竟成了会场上最不名誉、最抬不起头来的人。泰外库对库图库扎尔的揭露也使他大为震惊,倒不是因为库图库扎尔是他的弟弟,他们俩早已经是油与水的关系,互不相混了。使他害怕,使他战栗,使他两眼发黑的是另外的原因,是他千方百计想埋葬掉、想躲避开的一个镜头,一个记忆;谁想到,就像贮酒一样,时隔越久味道就越加浓烈,阿西穆在会场上像一片落叶一样地簌簌发抖……
另一个人是乌尔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难道还没有到时候吗?冲上去,揭露他,控诉他……
有几天了,库图库扎尔一直很不舒服。他眉头紧皱,心率过速,常有恶心和漾酸水的感觉。一连好几天了,里希提被公社公安特派员塔列甫叫去了。那天的电话是库图库扎尔接的,他听出了公安特派员的声音。塔列甫找里希提,里希提不在,库图库扎尔自报了名,塔列甫却没有向他吐露一个字,库图库扎尔又说:“章副组长在呢。”塔列甫却说:“噢,没事了。”挂上了电话。什么事瞒着他们?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狐疑。下午,他借故去到了公社,他看见塔列甫的房门紧闭,窗帘拉下,从缝隙里隐约看到了里希提、赵志恒、尹中信的身影。第二天早晨,章洋忽然向他询问了有关伊萨木冬偷麦子的情节,并且透露说,伊力哈穆曾经向县委书记反映库图库扎尔有若干嫌疑,特别是,曾引用乌尔汗的话,说是丢小麦那天夜里把伊萨木冬叫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库图库扎尔。
库图库扎尔这才知道乌尔汗已经将他揭露了。他按照早已准备好的反击办法,一口气叙述了各种情况,一口气列举了许多证人,一口气“揭发”了乌尔汗的十恶不赦之罪和伊力哈穆与她的见不得人的关系。看样子,章洋仍然是信任他的,章洋谈这个情况的目的仍然是为了对付伊力哈穆的进攻。于是,他建议举行了对乌尔汗的“审问”和逼供、诱供。意外的是,这个平素比石头还沉默,比绵羊还驯顺,比泥团还便于捏过来揉过去的乌尔汗表现了惊人的固执。任凭他和章组长一唱一和,一打一拉,讹诈威胁,怀柔劝诱,她始终不肯对伊力哈穆进行哪怕是一点一滴“揭发”,这使他十分不快,甚至觉得是不祥了。
……谁知道天上又掉下了个“二十三条”,共产党的这一套实在厉害!他给共产党当干部已经十五年了,他不怕开会发言,不怕做总结,不怕挑战应战,不怕任何漂亮的词句——不管听起来有多么“左”,怕只怕共产党讲实事求是,共产党只要一讲实事求是,他那一套适应气候的伪装就要被剥落!
最近的事情,虽然看来一切顺遂,库图库扎尔仍然是六神无主,心里乱糟糟的。情况之坏从他吃“那斯”上可以证明。过去,这种口含的烟草丸子给他带来许多的乐趣;可最近呢,一放到嘴里便只觉得又苦又臭,不等融化便又吐了出来。他这回是真的要垮了,病了……
麦素木以真面目出现在他的面前,使他被完全捆绑在“那边”的战车上;这太危险、太可怕了。他失去了若即若离,左右逢源,如鸭出水,了无形迹的优越性。章洋的易于就范,以他的老谋深算看来,也并非全是吉兆。因为这说明,姓章的乳臭未干,幼稚可怜,说不定什么时候被别人用一口气吹倒或用一个指头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