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8(第3/3页)

谭功达希望姚佩佩选择从长洲渡江。因为只要是白天,她不可能看不见近在咫尺的普济大坝。佩佩两次到过普济,见过那个大坝。他希望通过这个大坝,能使姚佩佩判断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何等危险的地带,从而迷途知返。这时,谭功达有些暗自庆幸。那座造了一半就停工的大坝,在这个迫在眉睫的关头,也并非全然无用。假如它此刻真的像自己所盼望的那样,能给予姚佩佩必要的提醒,废物利用,那么当初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呕心沥血就不能算白费。想到这里,在焦虑不安之中,心里仍有一份侥幸。

在此后的一个星期中,佩佩没有信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还是没有。

窗外的金银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天气阴晴不定,云聚云散,而雨照例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随着来信的中断,姚佩佩被捕的可能性也在一点一点地增加。说不定就在此刻,她正在春天开阔的棉花地里遭到围捕,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在旷野上进行徒劳的折返跑,而警民协同的包围圈正在缩小……说不定姚佩佩正在被押赴梅城第二模范监狱的途中:她被五花大绑,带着对这个世界的憎恶和恐惧,看着铁丝网外面连绵的春雨……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说不定,审判她的公判大会已经结束(也很可能没有任何审判),通往刑场的道路就像一杆秤,正好可以秤出残剩呼吸的重量……

这些悲惨的画面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日复一日,把他原本十分粗壮的神经磨得极为脆弱。就像露水中的蜘蛛网,又纤细,又明亮。不行,不能再这样耽搁下去了,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就是立即动身,赶往长洲。既然姚佩佩的藏身地点被确定在三河与普济之间的三角地带,凭着他对那一块环境和地形的熟悉程度,也许能够很快找到她。就算找不到,那也并不是最坏的结果,这至少可以说明姚佩佩早已坐船沿江而下,在波涛汹涌的大江之上,如泥牛入海,不见了踪影。

半夜里他刚刚在床上熟睡了一会,听见窗外隐隐有人在啼哭。一轮弯月挂在中天,清风撩拨着窗帘,侧耳谛听,四周又寂然无声。谭功达披了一件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楼,绕过向阳旅社的山墙,来到了自己卧室外的窗下。

在葳蕤的金银花枝旁边,有一个方形的水坑,大约是花家舍村民用来沤肥的草凼。每一次看见佩佩的来信,他都会将它放在簸箕中烧掉,将灰烬搓成粉末,从窗口倒入这片水凼之中。令他震惊的是,这片水凼如今突然长出了一大片茂密的芦苇。这片芦苇或许是得到了灰烬的滋养,长得特别稠密。夜风轻轻一吹,芦苇的叶子就簌簌作响,仿佛是姚佩佩正在低声向他倾诉幽怨。谭功达蹲下身子,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缀满露珠的芦叶,就像是在触摸一张挂满泪水的脸。他相信,这就是佩佩的脸。

他决定明天天一亮,就到公社去请假,然后立即动身,赶往长洲。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从楼上下来吃饭,看见驼背八斤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似乎正要出门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下雨了。驼背八斤看了谭功达一眼,笑了起来:“谭同志,你的头发也该理一理了。村里有家理发馆,就在诊所的边上,也是免费的。”

说完,正待要走,又想起了什么事,他转过身来对谭功达道:“今天晚上没事呗?我们好好喝几杯,聊聊天怎么样?顺便也算是给你饯行。”

“饯行?”谭功达吃了一惊,木然地看着他,“可是我并没有说过要离开这里啊。”

“你会离开的。”驼背八斤朝他笑了笑,撑开雨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