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尽灯花又一宵(第8/9页)

舅姨太太在“儿子”的庇护下活得充实无比,心旷神怡。

“文革”时,我们家所有人员都在劫难逃,常来舅姨太太家请教满文的大学问也进了牛棚,舅姨太太的小院里却是水波不兴的静。没有谁愿意冒风险碰这个年近九旬的老太太,老太太已经老得直不起腰了,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老太太正愁死了没人埋呢,何苦找那麻烦,更何况老太太还有一个从未出现过的、神秘莫测的背景,谁能说清他儿子是干什么的,那年月,说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三百元年俸停了,八元生活费也再没有争取得来,舅姨太太处于退而无路绝境。那天,舅姨太太带话来说让老四过去,老四正被造反派关着,我就过去了。舅姨太太问,怎么是你来了,老四呢?我说老四不便出门。舅姨太太问怎么不便出门,我说,他被剃了阴阳头。舅姨太太问何为阴阳头,我说就是左右各半。舅姨太太说,这倒是怪,怎么不剃成前后各半呢,要那样造反不就又造回大清了吗!我赶紧捂住老太太嘴,叫她不要胡说。我说,老祖宗您再不要给我们家找事了,我们家已经再经不起任何折腾了。舅姨太太说,你们怕,我不怕,我的儿子是共产党,你看街上那么闹,他们就不敢到我的小院里来闹,外院出版社的大字报都贴满了,谁敢^78^给我贴一张?我不便再说什么,就问她找老四有什么事。舅姨太太让老四通过他的朋友给宝力格通个气,将她目前的琴况告诉她的儿子。我说,那个宝力格根本就不是您儿子,是老四哄您呢。老太太不相信。我说,宝局长十年前就调走了。老太太说,我不跟你说话,你还是找老四来,这事我就认老四。我拿老太太的固执没办法,心里真把老四恨死了,当初是他系下的死扣,如今却要我来解,这么一想就觉得把老四关死、斗死也决不冤枉。眼前我只好顺坡下,答应替舅姨太太去找儿子。

街道给我母亲下命令,让母亲把舅姨太太接到我们家来,其原因是街道对这个孤老太太也无能为力,我们家多少与她沾了些亲戚关系,所以老太太理所当然该由我们家收容。母亲身体很差,几个儿子死的、走的、关的、管的,身边只剩下了我,接舅姨太太的任务非我莫属。

接舅姨太太那天出版社的大院里站了好多人,出于好奇,谁都想目睹昔日王妃的容颜。那时西哈努克亲王和皇后莫尼克公主在中国电视、报纸上进进出出,几乎达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那毕竟是外国的王妃,人们更想看看中国自己的土著,看看现成的札萨克多罗亲王王妃。这无可厚非,我不能阻挡人家看我的舅姨太太。那天的太阳金光灿烂,我骑了一辆借来的平板车来到镜儿胡同三号,平板车进不了偏院,就停在旧日的垂花门口。我进院的时候舅姨太太早已收拾停当,抱着小包楸坐在院里的台阶上。看我进来,她朝我一笑,就像当年我攥着萨其马向她请安,她那一笑一样,不同的是现在她的嘴里一颗牙也没有了。望着衰老、单薄的老太太我的鼻子忽然一阵发酸,说不出话来。周围的景致依旧,东墙的枣树下埋着她的小黄鸟,北屋的檐下开着她每年要关照的茉莉花,窗棂上那些我们埃同喜欢的小蝙蝠还在翩翩飞舞,这是舅姨太太住了六十三年^79^的,从未离开过的小院……舅姨太太见了我伤感的样子说,早就想着离开,总没有机会,这回好,终于走出去了。她看了看我又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会很留恋这里,错了,其实我压根就不属于这儿。我说,既然你不属于这儿,那咱们就走吧。舅姨太太却迟迟不挪步,我说,车是借的,咱们抓紧时间走吧。她说,我已经走不了啦。我将舅姨太太背起,老太太却一把抓住门框不撒手。我说,您这是干什么呢?舅姨太太突然呜咽道,我就这么走了,将来宝力格到哪儿找我去呢,叶落归根,他总会回来啊!我说宝力格回来总得找街道,街道会告诉他上哪儿找您。舅姨太太这才松了手。

我背着舅姨太太走出垂花门,围观者哄然一片。

衰老的王妃令人们失望,如同宝力格令我的失望。

舅姨太太住在我们家后院的堆房里,每晚照旧点蜡,她说她已不习惯电灯,灯光太晃眼,她看灯光总是有五彩的虹,不如烛光柔和。我们不知道这是青光眼的症状,以为她是随便说说,后来她的视力日差一日,以至一米以外看不清东西,我们才发现病情已经到了晚期。治了几次,医生说希望不大,只要不急性发作,只可维持现状,关键是病人要保持心情舒畅,避绝忧虑和刺激。我们力求做到,但是,舅姨太太做不到,舅姨太太在我们家永远有客居之感,她不愿意麻烦母亲,生活力求自理,甚至还要帮母亲干些家务。九十岁老人的能力,谁也不敢指望,我们劝她只要老老实实在房里待着,茶饭自然会送到她的手上。她仍是不安,一听到脚步声脸上立即堆出笑,以便让我们看到她的满足和感激,那情景让人心酸。

舅姨太太再也没有问过宝力格的事。

一天上午,我去给她送洗好的内衣,舅姨太太正趴在桌前,用微弱的视力艰难地写着什么,她太专心了,竟然没有发^80^现我的到来。透过老人消瘦的肩,我看见舅姨太太用铅笔在孩子们用过的练习本背面一行行地划着满文,前面已经写过不少,小小的本子只剩下一半。我咳了一声,舅姨太太慌忙地将本子合了,惊恐地问,是丫丫吗?看舅姨太太的表情很像个做错了事又被人抓住的孩子,窘迫得有些不知所措,我后悔自己的举动使老人如此难堪,便揽着她的肩说,我看见您写的满文了,真好,您教我吧。舅姨太太说,老了,记性不行了,眼睛也看不见了,你真要学,将来让宝力格教吧。我说,真后悔小时候没跟您好好学,把大好的机会都错过了。舅姨太太说,凡事都有个缘分,那时候你跟满文的缘分还没到,不学不足为奇。说着她把小本掖到褥子底下,又将单子抻平了,然后自己坐在上面。我想,那上面一定是记录了很重要的东西,跟她的经历有关,跟历史有关,也跟她的儿子宝力格有关。我把话往宝力格身上引,我说,老四从牛棚出来些日子了,他去找过几回宝力格,没见到人,老四说了,过几天还去。舅姨太太的眼里有泪光在闪,她说,不必找了,我知道,宝力格现在也遇上了麻烦,这么大个运动,谁能躲得过呢,何况他还是个干部。我说,您放心,您娘俩早晚有见面的那一天。舅姨太太摇摇头说怕是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