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第8/8页)
他有意无意地说,史国章有意无意地听,谁都知道,彼此的精神都在高度集中,双方的额上都渗出了细细的汗。老多儿端来茶水的时候明显地感到了气氛的不正常,她看到西垣的脸色有些苍白,看到史国章端茶杯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也就是说在几分钟之内,这间小跨院的套间里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重要事情。
围剿涉县的失败巳在西垣秀次的意料之中,在到达涉县的第二天,大扫荡情报是由临州保安队传递给八路的消息也传到他耳中。为此,日本人对临州采取了残酷报复措施,使临州保安队在一个上午便全队覆灭。
史国章成了漏网之鱼,或许是赵银匠记忆的错误,或许是史国章在危急时刻得以脱身,总之,在临州大劫之后,史国章还活着。
特高课方面对情报的泄露开始追查,史国章的存在对西垣秀次构成了明显的威胁。西垣秀次以“朋友”之名将隐匿起来的史国章约到刘各庄,借机予以逮捕,押到涉县。
在临去涉县之前,西垣与史国章在刘各庄的一间小屋里有过一次谈话。
西垣说,知道我会逮你,为什么还来。
史国章说,为了让你彻底安心。
西垣说,你得死。
史国章说,我知道。
西垣说,我本来可以让你在八路那边英雄一般地待下去,但那样一来,人们就会知道是北特警的西垣秀次把作战情况透露给共产党,共产党那边会很感激地为我严守秘密,这是我所不愿意的。关于在西套间的谈话内容你已报告给了你们的人,现在我想知道,关于具体谈话对象你是否已经报告给了你的组织。
史国章说,话是由人传过去的,为保护提供消息者的安全,他没有跟传话人谈及消息的来源。所以,八路军方面至今只知情报而不知渠道。
西垣说,如此甚好。这件事除了你我两个人,再没人知道,你一死,这个谜我将保存到永远。
史国章说,我知道你会这么做。我本可以不来,但那样,特高课会一直追查下去,难保你不受牵连,你毕竟为中国人做了件事。
西垣说,我是孔孟的子弟,我的观念跟上峰有差距。
史国章说,你反对杀戮,但你并不反对侵略,刚柔相济,你不过走的是柔的道路罢了,侵略的实质是一样的。你毕竟是日本人。
西垣说,史国章你是该死了。我为你们冒了这么大的风险……
史国章说,正为了感激你,所以我才来了。
西垣说,我会永远记着你。这个记忆只属于我一个人。史国章这时把一双银筷子交给了西垣秀次,说是为了这次合作,特意着人打制的。
西垣说,只要我活着,这双筷子便会日日陪伴着我,我用这双筷子向史国章君起誓。
史国章说,最后还有一个要求。
西垣说,请讲。
史国章说,给我一个痛快的死。
西垣说,行。
西垣说,把你后代的名字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来找他们。
史国章说,我没有后代。
西垣说,还有老多儿……
史国章说,你永远见不到她了。
西垣说,只要她还在人世,我不会找不着!
史国章走到小窗前,临窗站了许久。外面是灰蒙蒙的天,一只雀儿在窗前的枝上梳理着羽毛。山野的风吹拂进来,掠过史国章又掠过西垣秀次,沉呻着,消逝在屋角……
第二天史国章被押往涉县。
审讯史国章的是宪兵队小队长柴田。这样的事用不着少佐西垣秀次出面。
拷打是严酷的,在城隍庙大鬼小鬼的塑像脚下,史国章被打得血肉模糊,死去活来。涉及情报的问题史国章一概大包大揽,问到消息来源便再不张嘴,任你水灌火烫,全无济于事。
柴田是个残忍、怪戾的家伙,他将史国章绑在庙门口的旗杆上,一边审问一边一刀刀地割肉。这招出乎西垣秀次的意料,在与共产党打交道的过程中,他深知这些人为坚守信仰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撬开他们的嘴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他绝没想到柴田能采取这样的逼供方式,特别是他看到柴田叫人将史国章的生殖器割下,托在手中细细欣赏的时候,他觉得不但违背了“给一个痛快的死”的应诺,也对不起西跨院井台前那个女神般的老多儿。
昏迷中的史国章透过血的帘幕隐隐感到西垣的到来,他开始点着名地痛骂西垣,尽管骂得恶毒又凶狠,却始终没将两人共同守约的秘密说出来。
这点令西垣秀次由衷的敬佩。
史国章死于柴田之手,追查线索到此中断。柴田被送往军事法厅。以后是对北特警人员的逐个清审、系列的改编,鬼子对自己的嫡系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史国章的死使西垣铲除了一切后顾之忧,北特警6支队伤筋动骨的改编并没有波及到他,在他的同行大部分被遣散到作战部队的同时,1943年10月,他被调回北平本部,升任少将参谋,直到1945年日军投降回国。
我听了西垣的叙述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让我去寻找史国章,不过是去寻找一个过程,以证明1943年日军对涉县的合击,八路军确是得到情报而撤离的,这对撰史严谨的日本人来说是必经的程序,而实际这只是一种结果。对史国章的寻找,就是对过程的调查,这个过程的关键即是西垣本人。他为自己的撰史设了一个难题,即崇拜孔孟之道的他毕竟受到日本的集团精神约束,正如筑波湖畔,十九岁士兵山田墓前的那些櫻花,连起是一片灿烂花海,折下却平淡无奇,没了精神。西垣这朵花,要牢牢生在枝干上,只要生命存在,就绝不游离,绝不飘零,即便在某个时候有些变色,但仍是一朵纯正的日本樱。
走出医院大门,天气骤变,东京湾海浪层层,狂猛地扑打在堤岸上,海风撕扯着我的衣裳,令人迈不开脚步。昏乱的头脑并没有因为风的敲打而变得清醒,一个问题反复缠绕着我:城隍庙前被杀的究竟是谁?
我那美丽而痴情的婶母又是谁?
大风吹来使我站立不稳,我就近抱住了一棵大树。
大树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