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熊出没(第5/8页)

转过弯去,猿屋就看不见了,前后左右都是树和无尘无染的白雪。指路的箭头执拗地指示出道路的轮廓,有几次我怀疑那不是路,但依着指示走上去,却感到了地的平整与坚实,路标没有错。先是朝东,后又朝北,山路一直向上,雪也越来越深,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艰难,大口地喘息着,白色的哈气在山中显得沉滞浓厚,正如我并不轻松的心。

离开猿屋已经两个多小时了,并未见到前面的行人,有些躁,更多的是不安。我决定休息一下,寻了一块平地,靠着块木头站着,让自己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仰起头看看头顶堆满了雪的路标,偏那雪掉下来,砸在我的脸上,冰凉。风由涧底涌上来,裹着隐隐约约的吟唱,很动听,像教堂里带回音的歌。细听,却又只有风。正思忖吟唱的由来,一根树枝被雪压断,轰然地砸在雪地上,腾起一阵雪烟,惊得我浑身一哆嗦。从书上得知,日本有“山鸣”的传闻,说是山间的精灵在催雪。在远近高山白茫茫一片的地方,被称为山的胸腔又叫山的怀抱,如海会呼啸一样,山也会轰鸣,这声音如雷如歌,宛如发自地的深处,被称为胸腔轰鸣。行路人看到山的怀抱,听到山的轰鸣,就知道雪已经不远了。我想这如风如飙的歌声或许就是山鸣?总之这声响为林子平添了无限煞气,我甚至怀疑驹远说的“前面几个行人”是否真的存在过。再看我所靠的木头,由于雪被蹭去,露出了鲜明的字迹:

此处常有熊出没,请将残余食物与垃圾随车带走。

一树鸟儿腾然而起,蹬落万千细雪,纷纷散落。我惊惶四顾,对熊的恐惧大大超过了对不明歌声的疑惑。想及来时路边的“注意熊出没”的警告牌,当时是在汽车里,完全可以当做一种景致来欣赏,而今赤手空拳,只身暴露于山野之间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情了。又想起电影《追捕》中,追咬真由美上树的那头残忍凶暴的硕熊,那追咬的地点是北海道,与此相距不远。更何况当初真由美遇熊尚有杜丘相救,成就了英雄美女的佳话,如今我再如法炮制,非但不新,而且也一时难寻杜丘之类的好汉。

没时间自己吓自己,五点钟天就要黑,我必须趁着天色快走,走出这孤独,走出这恐怖。气温仍在下降,山间的精灵们没有白唱,又催来了飘扬的雪花。道路在山间上上下下,悠来荡去,甩出一个又一个轻松优美的弧。我走得急如星火,艰苦卓绝,滚成了雪人,手也划破了。一个小时又过去,前方仍不见村落,对前途的渺茫令人焦虑,想喊。扭响了随身携带的半导体,男扮女装的歌星美川宪一在如泣如诉地唱,他的歌声越清晰我越感到人寰的遥远,越感到命运的难测。在国内,在北京,在暖气烧得滋滋作响的办公室里,一杯热茶一张报,消磨一上午的美好光阴让人何等怀念,那时绝想不到所谓的出国进修就是在风雪深山奔命,《水浒》中豹子头林冲只一个“风雪山神庙”,便被说道了几百年,好在林冲尚有庙可歇,我呢,四野茫茫,左一个“熊出没”右一个“熊出没”,这便是出国的内容之一了。不是梦,不是电影上的某些镜头,是严酷的,无可回避的现实。我想到了王立山和他的妻与子,在“出国定居”的五彩光环照耀下或许也有过瞬间的辉煌与得意,但接踵而来的是与在国内截然不同的经历与感触,与生活相搏,与自然相搏,与社会相搏,定居的日子里充盈着难与人言的酸涩也孤独。毋庸置疑,他们也曾不止一次地跋涉过这雪中的山路,也曾带着被人嘲笑的一瓶香油二斤白糖,义无反顾地走进深山……

山岩下背风处有一汪温泉,蒸腾的热气几十米外都能看见。待我走近,才发现泉内泡着一个棕色的家伙。我不知它是不是大家说的横泰,若是横泰肯定会给我带来不少麻烦。首先它不会接受我这个山外人,再者我也没有猿屋人对它的那种理解与宽容。恶战是难免的,如若那样,我也只有上树的份儿了。细看,不是横泰却是只老猴,太爷爷般地舒懒在水中,它的周围实际拥着许多猴儿,只不过光在水面露着小脑袋让人难以发现罢了。我在画片上见过日本猴子泡温泉的照片,当时觉得可爱又好玩,今日见了一群更为稀罕。试着走近,它们并不惊恐。除了老猴的眼随着我转外,其余的对我睬也不踩。我在泉边坐下来,用热水洗了手,水温至少有六十度,烫得人发疼,这些猴儿们竟在里头泡得住,可见非一日之功。我取出一个已冻得石块般硬的饭团子,递给老猴,它接了,先嗔,又反复地看,然后剥去紫菜皮,用热水将那团子化软,把酸梅挖出来,扔了,才缓缓把团子放进嘴里,细细地嚼咽,动作的从容与优雅决不亚于一个贵妇在宴会上当众进餐。一只小猴游过来,伸出浸泡得发白的小爪索要饭团,我又向就近的猴儿们发了几个团子,都很有礼貌地接了,不轰抢,不厮咬,给谁便是谁的。还有几只正眼巴巴地望着我,以期得到食物,我却站起身准备走了。我不能将饭团子全喂了猴儿,得留几个对付横泰,它说不定就在附近转悠呢。果然,猴儿们的饭团子还没吃完,为首的老猴一声呼叫,十几只猴子立刻由池水中跃出,湿淋淋地奔向岩上的灌木丛。精湿的身体裸露在冰天雪地中一定很冷,不出几分钟就会冻僵,猴儿们毫不犹豫的果断行动使我意识到了某种危险的逼近,向四处张望,四周的丛林静静挺立,那些杂乱的枝桠动也不动。我决计不管什么横泰,走自己的路。

去了一些饭团子,行装轻松了许多。风停了,雪花连成了大片,回头望走过的路,隐在阴暗的林莽中已经模糊不清。前方仍不见熊之巢,若是天黑还到不了村落,后果难以设想。我意识到,自进山起横泰就一直窥测跟踪着我,不慌不忙地与我做着捉迷藏的游戏。它伺待着天黑,天一黑便是它的天下,它可以看女人洗澡,可以去镇上闲逛,可以偷驹远的苹果,当然也可以突如其来地从背后向我发动攻击。

五百米外的山洼有灯火!

我疯了般朝那救命的光猛跑,不敢回头,怪戾的横泰,深沉的夜色连同那些催雪的精灵,亦步亦趋,已由身后紧紧地追了下来。灯光越来越近了,狗在叫,房门打开了,桔黄的光倾泻在雪地上,从桔黄的深处走出一个披着大衣的男人。

六这里不是熊之巢。

那男人说,熊之巢距此尚有一公里,这里是看护森林的临时居所。门外,看林人的秋田犬朝山上猛吠,男人端着枪出去,朝林子里喊:横泰,巴嘎牙鲁!我说这个横泰一直跟着我,男人说它不伤人,还是小崽儿的时候母亲被捕走了,熊之巢还算块静土吧,所以兜了一大圈子最后又回来了。